第一千一百二十六章 鹿師傅,你嘛時候當上津門第一啊?
高一上學期的期中考試,鹿正康以一分之差輸給姜瑾。此後的幾天裏,他照常上課,照常吃飯,生活作息沒有改變。他的幾個室友反倒怪怪的。在他面前都不開玩笑,說話聲音也帶着三分沉痛緬懷的色彩,搞得鹿正康疑心自己是不是已經死了。
在寢室里聽到他們談笑,鹿正康想着加入話題,一露面,大家臉上的笑容馬上就收拾起來,再次用嚴肅的目光看向他。
“你們發什麼瘟病?怎麼怪裏怪氣的?”
“鹿啊,咱們古代有一位偉大的軍事家曾說過,勝敗乃兵家常事。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你別放在心上。”室友周修禾是個長相老成、不修邊幅的小子,上來拍拍鹿正康的肩膀,臉上頗有幾分中年地中海男子滄桑的神韻。
鹿正康也拍拍他的肩膀,“你說人話。”
胖乎乎的鄒俠古連忙說:“哎呀,別提這茬,鹿生氣着呢。”
鹿正康看向張英軒,“你覺得我輸給姜瑾會生氣?”
小張同學這會兒汗如雨下,江湖義氣最容不下告密小人,他這叛徒把那天兩位高手決戰的秘聞公之於眾,真是大大不該,平白滅了自家弟兄的威風煞氣,不說三刀六洞,最少也得切根小指頭謝罪。
十分鐘后,從小賣部歸來的四人都吃上了香噴噴的烤腸。
鹿正康把黑椒腸咬得咯吱作響,彷彿在嚼叛徒的手指頭。鄒俠古吃得最快,意猶未盡地舔舔簽子。周修禾邊吃邊問,口齒含糊:“鹿啊,你真不生氣?”
“我幹嘛生氣。姜瑾學得比我好。”
“你倆就差一分,要是語文主觀題,老師多給伱點兒,這回是你排第一。”
“就是就是,非戰之罪嗷!都賴宋老怪偏心。”
鹿正康也不知道怎麼解釋。“我真不在乎。成績馬馬虎虎就行了。”
這話讓室友們沉默下來。
鄒俠古把竹籤叼在嘴裏,胡亂劃了幾圈,“鹿,哪有人不在乎年級第一的。騙兄弟可以,別騙自己。兄弟被你騙了,笑笑也就過了……”
“停。”鹿正康捂着頭,“你們就沒想過,我這輩子衣食無憂,根本不需要在乎學校成績的嗎?”
“哥,不是我說,真的,其實大家都看出來了。”周修禾囁嚅,為戳破同學的心思而感到愧疚,“你真的在乎這個年級第一。”
鹿正康真是絕倒,擺擺手,跑去洗漱,準備睡個好覺。
高一就有晚自習,六半點到九點。在全市高中里,算是比較寬鬆了,有些高中的晚自習要拖到十點半。鹿正康不喜歡晚自習,除了代班賺工資的老師,沒人喜歡晚自習。不過他也懷念晚自習,安靜地像墳墓,同學們沉默的臉龐,還有課桌底下偷偷分享的零食。
鹿正康試圖早睡,一過晚上十點,手機系統就被鎖死,到十一點熄燈,他盯着天花板的LED瞬間暗淡,燈壁的熒光物質殘留餘暉還在發出微弱的光。再過一會兒,這點微亮也消退了。
無光的黑暗裏,視神經的混淆信號製造出一片灰色的雲翳,在天花板漂浮。
他終於發現自己失眠了。
等到第二天晨跑的時候,鹿正康就因為缺覺而有些心不在焉,好幾次踩了領跑的張英軒的鞋子。小張同學敢怒而不敢言,默默縮到他身後去。
學校面積廣大有一個好處就是晨跑不必擠擠挨挨的,鹿正康記得世紀初高中跑操的樣子,就像一個大羊圈。有些事改變了,有些事則沒有,晨跑依舊是學校用來馴服學生的手段,女生們依舊會使用例假作為逃避跑步的借口,男生們依舊會一邊跑步,一邊聊天說笑話。
鹿正康替張英軒領跑,他依舊心不在焉,腳步飛快,不小心把大部隊領丟了。同學們在身後叫他,也沒聽見。
有人從身後拍了拍鹿正康的肩膀,他回過頭,向女孩打了個招呼:嗨。
“鹿正康,你跑太快了。”來者是體育委員,主打一個結實矯健,熱情開朗。
“哦,我的錯,不好意思。”鹿正康連忙放緩步伐。
“要不我來領跑吧,你看着臉色不太好。”
“嗯,謝了。”鹿正康自覺退回隊伍里,而且是一直退到最末。
上午必修的語文課由新來的實習教師代班,安排在階梯教室,上交手機后,鹿正康找了個後排角落,等投影屏亮起,屋子裏燈光暗下去,他就開始用手撐着頭打盹。和他鄰座的幾個學生拿出備用機,調成透明模式,開始認真娛樂。
課堂氣氛悶悶的,鹿正康睡得神志不清,腦袋不自覺垂下去,一個激靈又趕緊抬起來,這樣反反覆復,小雞啄米似的。他在這邊大點其頭,倒是鼓舞了代班教師的信心,講課更加聲音洪亮,激情澎湃。
課後,代班教室回了辦公室,班主任問他有何感想,他說了幾句客套話,然後特別提起,“有個學生很熱情,我講課的時候一直點頭鼓勵。”
“哪個學生這麼善良啊?這個學校的學生都難辦得很,一個不小心,真給你掛到黑板上,我以前就被學生問得下不來台。”班主任說句玩笑話,辦公室里其他老師也紛紛湊趣。
平淡的一天,辦公室的老師們都因為這件事有了好心情,他們還分享在了教師聊天室里,大家都會心一笑,聊起自己的從業經歷。
下午一點零三分,北校區懷安樓有個高三學生自殺,當時離下午第一堂課不過兩分鐘,學生們在教室和走廊聊天。那男生突然就翻到欄杆外,縱身跳了下去,落在積雪白生生的綠化帶里,灌木被砸出一個孔洞,艷紅的血把路沿染紅。
這一場冬季的寒風把教師們的好心情毀光了。有人在聊天室發了現場照片,一部分打了碼,血淋淋的擔架送進救護車裏,那些急救人員穿着白褂和黑膠鞋,瞥向鏡頭的目光透着遲鈍和寧靜,他們像一群積雪的沉默樹木。
後來的幾天,鹿正康身邊的同學談及此事,臉上還有古怪的、心神不寧的笑。
上選修外語課的時候,校園街道里傳來遙遠的嗩吶和銅鑼聲,學生們的心思被這點細微的動靜全勾走了。大家坐立不安,竊竊私語,朝着窗戶探頭探腦。
“聽說死者家屬來了。”中午在食堂,十個人里有十一個都在聊這事。
“為什麼跳樓的,有人知道嗎?”
“好像是學習壓力太大了吧。家裏人逼得緊。自己人緣也不是很好,沒有朋友。”
鹿正康接到許多郵件,是在寧湖的老同學發來的,他們也聽說了這事,紛紛發件慰問,搞得好像是鹿正康出了事兒似的。
“軒啊,不會又是你說的吧?”
“絕對沒有。”張英軒也的確不是個大嘴巴的人,通常沒有什麼社交慾望。
一個學生死了,除了小範圍內流傳消息,沒有激起任何波瀾,死者家屬談好賠償,也不再來學校鬧事。落雪的校園安靜如昨,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但大家都知道,這位同學會永遠活在他們心中,以一個默默無聞的悲慘者的身份,永遠留在記憶里,在今後,會無數次被當作談資提起。
在新年到來前,學校里安排了月考,這一次,鹿正康得了第一。第二名不是姜瑾,第三名也不是她。姜瑾排在了年級第六。
出成績那天正好周五,鹿正康放學依舊直奔南豆小屋,阿T哥和紅圓妹也還是那麼熱情。智能機械人若是從樓上跳下來,肯定是不會死的。它們的墳場是垃圾堆和工廠的回收線。若是保留了核心數據,換一個機身就能活過來。
“還是老樣子嗎?”
他點點頭。紅圓妹的顯示屏里放了個漂亮的彩色煙花。
接過兩杯飲品,他在櫃枱邊呆站一會兒,蘇湘離突然撲到他背上,發出恐嚇的怪叫。
“RUA!嚇到了沒?嚇到了沒?”
鹿正康:“……”
“怎麼啦,不開心啊。看到我你還不開心,欠打!”蘇湘離溫暖的眼眸彷彿火塘里紅彤彤的炭,踮腳飛快輕吻唇莢,也若雲雀掠過春日的湖水。
“嘴唇好冰啊。”鹿正康發出怪笑。
“冷死啦!”蘇湘離大口啜飲,“你不喝嗎?”
“現在不渴。”
他們沿着南門外充滿藝術氣息的街道走向空軌站,購物廣場外的激光隔離帶已經撤掉,新刷的漆面漂亮整齊,街道路面上還殘餘幾點鮮紅的漆漬,隨着行人走過,這點顏料會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裏,漸漸被腳印磨去。
蘇湘離又開始吐槽學校的生活,她已經發現自己與周圍同齡人的隔閡,這是來自現實層面的差異,國藝附中的學生出身富貴,蘇湘離的家世相較起來算是平平無奇,大家平時一起學習,卻彷彿是兩個世界的人,連生活習氣都相去甚遠。她交不到朋友,也不喜歡周圍的同學。
“如果真的不喜歡,就轉學吧。”鹿正康是這樣建議的。
他此前從未提出這個建議,不論蘇湘離做什麼,他都支持,而不會打退堂鼓。
蘇湘離停下腳步,用冬夜裏奇異閃爍的目光凝望他的臉龐,這張年輕人朝氣爽朗的臉龐,永遠像是雨霽后蔚藍晴空的神情里蒙上了微弱的陰翳。旁人或許看不出來,他的家人也沒有覺察,但蘇湘離知道。
若是鹿正康有了心病,她就是主治醫師。江湖高手受了傷,她就是神醫賽華佗。
賽華佗同志揭開莽漢的繃帶,指着他心口的劍痕說:是哪位高手傷的你?嗯,看這傷勢,似乎是江浙一帶的劍手造成,依老夫多年行醫經驗,傷你的這招叫迴風舞柳,是也不是?
莽漢一臉無奈:賽華佗,你還是王語嫣啊。
蘇湘離笑嘻嘻的,用柔軟的手掌摩梭他的臉頰,“是不是被姜瑾刺激到了?哎呀呀,某人當不上年級第一咯。”
莽漢嘆了一口氣:賽華佗同志啊,你口中那個老劍客現在才真的是真的出事兒了。
“她這次發揮失利,跌到年級第六去了。很不正常。”
蘇湘離搓搓下巴,“待會兒要是遇到她了,咱們過去問問吧。”
空軌到了四明公園站,他們兩個在車廂間亂竄,試圖找尋姜瑾的蹤跡,但奇怪的是,她沒有坐上這班空軌。
姜瑾不該錯過這班空軌的,她的作息很規律,周五放學到家馬上就吃飯,隨後步行一里到空軌站,趕上六點半的班車,坐七站到鎮海南山圖書館,在那裏自學到九點半,趕九點四十五的空軌回家。
這樣的習慣已經持續了很多年,就像機械鐘一樣,設定好了時間,一環扣一環,若是哪天這條線路更改了,那麼是機械鐘的某塊零件出了問題。
賽華佗仁心濟世,背負雙手,沉吟道:老夫夜觀星象,料定那位使迴風舞柳的劍客此時真氣紊亂,內傷嚴重,過兩日你們還有相見之時,你替我探一探她的傷情,記得用E-mail把病歷發給老夫。
鹿正康:大夫,你怎麼還能掐會算啊。
周日傍晚,住宿生就要返校,而且可以自願參加晚自習,別人都是躲着晚自習的,但姜瑾一定會出現。鹿正康開學以來一次都沒有在周日夜晚走進教室,這回也算是打破慣例。
教室空蕩蕩的,只有七八個卷王,鹿正康進門時還惹來同學驚奇的目光。
他笑嘻嘻地揮揮手,一副背書包上學堂的傻樣,“準備開始新一天的學習咯!”
天都黑透了,鹿正康這句話完全是扯淡,激起一陣笑聲。
他是來等人的,不是真的來學習的,為了打發無聊時間,拿出平板開始板繪。
只是左等右等,也沒看到姜瑾的人影。
“你們有看到過姜瑾嗎?”
“她之前來過。好像出門接電話了,一直沒回來。”
鹿正康忽然有些惴惴不安起來,身為江湖高手,他隱約嗅到了危險的氣息,奇怪的聯想浮現心頭,讓他更加有些慌張。
他當即給張英軒打過去,讓他帶上室友,在教室集合。
等張英軒三人趕到,鹿正康已經聯繫了姜瑾的室友,她沒有回宿舍。
“咱們分頭去找她嗎?”鄒俠古有些為難,“學校這麼大,她隨便一躲我們就找不到了。”
“鄒,你幫我聯繫她的室友,問問她平時喜歡去哪兒,要是已經回去了,也及時聯繫我。周,你和軒去學校保衛處,想辦法把這個晶片塞進中央機櫃裏。”鹿正康分配好任務,掏出一枚市面上常見的數據晶片。
“哇,這是啥?病毒?”
鹿正康沒有否認。
三位室友頓時刮目相看,用一副“你小子是真刑”的表情打量他。
“哥,沒想到你一直都瞞着大伙兒,看來你也不打算用平常人的身份跟我們交流了,沒事兒,大聲說出你隱藏的真面目吧,兄弟們承受的住,只要你發財別忘了哥們兒就好。”鄒俠古搓搓手,做出諂媚的樣子,好像那個古裝劇里胖胖的老太監曹正淳。
“別廢話了,快點出發吧。”
四人分頭行動,鄒俠古來到女生宿舍樓下,靠憨厚的臉皮把姜瑾的室友們約出來。不知情的人還以為這小子大呼小叫是要當眾表白呢。張英軒和周修禾騎上公共電動車,飛快趕到保衛處,周修禾謊稱自己丟了財物,想要調取監控,張英軒就趁着安保人員被吸引了注意,把鹿正康交待的晶片塞進機櫃,這驚險刺激的小動作得虧他有一張面癱臉,換個人來都得露餡。
鹿正康打開手電,從教室樓出發,搜尋可疑蹤跡,等了二十分鐘,藍牙耳機里的人工智能“浮土德”就提醒他,已經接入甬杭一中的監控系統。
“查查姜瑾校園卡的使用記錄。”
“三十四分鐘前,用戶姜瑾的校園卡在西四站台有過交易記錄,交易內容為交通服務。二十九分鐘前,用戶姜瑾的校園卡在南二站台有過交易記錄,交易內容為交通服務。”
西四站台離高一教學區不遠,鹿正康乘坐輕軌抵達南二站。此時他隱約聯想到了姜瑾的去處,打開手機,調取站台監控錄像,姜瑾走出南二站,就往常林湖方向去。
抵達常林湖畔,冰結的湖面沉默如鏡,那些灰白的浮冰在夜晚深黑如墨,反映出湖畔夜景燈的橘黃暖光,羲之亭的影子落在冰面,還有一個渺小的人形。
鹿正康給室友發了消息。張英軒接到郵件,立即示意周修禾鬧點動靜,他趁機取回晶片。另一邊,鄒俠古把女生請到小賣部,有說有笑,看到消息之後,拍拍腦袋,故作懊惱,說想起件要事,趕緊告辭離去。
“嘿!好巧哦。”鹿正康飛奔到湖對岸的游廊,稍作調息,故作輕鬆地走進羲之亭。
姜瑾穿着藏青色的冬款校服,安靜如一株矮矮的紅松,她臉上纏着一條黑圍巾,聽到招呼后,轉過身來,睜大眼睛,雖然看不到表情,可烏溜溜的目光里顯露幾分落敗劍客的狼狽。
“你怎麼來這兒了?”姜瑾話音夾着痰,咳嗽兩聲,又吸了吸鼻涕,重新問了一遍:“你怎麼來了?”
鹿正康哈哈一笑,“睡不着來看風景嘛。那天下雪,我本來是要來看快雪時晴帖的,不過亭子被人佔了,我想着大半夜不會有人來,就自己過來看看。你經常來這兒嗎?咱們都兩次偶遇了。”
姜瑾站起身,“那你看吧,我要走了。”
“等一下。”鹿正康伸出爾康之手對目標人物進行挽留。
“嗯?”
“你心情不好。今晚羲之亭的湖光和文氣,我讓給你。”鹿正康發出高手莫名其妙的慨嘆。
姜瑾被他的扯淡逗笑了,“你在說什麼?是不是發病了?”
鹿正康問她,“你是不是害怕了?”
“怕什麼?”
“怕自己也和那個跳樓的高三學生一樣,死在青春里。”
姜瑾深吸一口氣,很弱,還有鼻涕的抽噎。她原本頹喪乾癟的氣質,因為這一口氣而完全振作起來。有個武林高手說過:憑一口氣,點一盞燈。有些人能為一口氣而活,有些人能為一口氣而死。
現代人很少有這一口氣了。但姜瑾是個老派的劍客。老派的人都講究這個。
她的眼眸重新變得明亮,而且在鹿正康看來,似乎是比倒映在常林湖冰面上的夜景燈更明亮,幾乎是冬季雲層后兩顆藏匿起來的極星,落進了她的眼窩。
“鹿正康同學,你真的很敏銳。這次月考是我發揮失常,不過我很快會趕上你的。期末要到了。到時候咱們再比比。你要更用功一些,否則我可不會留在原地等你。”她說完,轉身就走,每次都是這樣,或許賽華佗說得對,這是個擅長迴風舞柳劍的俠客,她比風更自由,比柳更寂寞。
鹿正康看到她快步遠去的背影,突然也深吸了一口氣,面對冰封的常林湖,這個高一的混小子發出一聲怪叫:我霍元甲才是津門第一!!!
呼聲回蕩,遠去的劍客露出一抹笑容。
過一會兒,對面寢室樓傳回一句聲嘶力竭的吶喊:大半夜吵什麼吵,傻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