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九幽台（一）
【我在佛前跪了五百年，只為和你再一次相見。】
白蒼歷八一七年冬，臘月二十三，青海第一皇妃、南梁秀麗王楚喬病逝，青海舉國齊喪，青海皇帝宇文玥悲痛欲絕，三日不朝。第四日，宣佈以國禮葬皇妃，並同時宣佈退位，皇位長子繼。
三日後，消息快馬加鞭日夜兼程傳至燕京。
（皇宮）
“啟稟陛下，我們的人從青海皇宮帶來了最新的消息。”
已經年過七十的蒼老雄獅臉上雖已是老態龍鍾、佈滿皺紋，一雙狼一樣深邃攝人的眼睛卻依舊令人膽寒。
燕洵眸光一閃，面上卻是不動聲色，輕輕抬起頭，示意侍衛繼續說下去。
只可惜，年輕的侍衛從未敢於抬頭直視他的王。
燕洵不得不開口：“繼續說。”
“回稟陛下，秀麗皇妃，歿了。”
燕洵感到自己的心臟狠顫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氣，似乎沒有聽清侍衛的話：“你...說什麼？”
燕洵發現自己的聲音都是抖着的。
侍衛被皇帝的聲音嚇了一跳，不由得抬頭一瞥。眼前一席黑色綉金線龍紋皇袍的帝王正在死盯着他，兩人的視線無意中相撞，他嚇得趕緊又低下頭去，回道：“回稟陛下，青海皇宮傳來消息，秀麗皇妃，歿了。”
燕洵腦中的弦彷彿斷了，大腦一瞬間內一片空白，氣血上涌，眼前一片黑暗。
緊接着，就是五臟六腑都傳來的痛感，頭痛欲裂，燕洵緊緊抓這龍椅冰冷的黃金把手，好不讓自己倒下。
侍衛聽到皇帝急促的呼吸聲，一抬頭，看見燕洵的胸膛劇烈地起伏着，回身都在顫抖，緊抓着龍椅的蒼老的手上可以清晰地看見骨節突出。
年輕的侍衛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顫聲問：“陛下....您...沒事吧？”
良久后，燕洵稍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忍着疼痛，揮手示意侍衛退下。
侍衛看他的情況，有些猶豫，卻不敢不從，行了個禮，準備退下。
王座上的燕洵，腦海中突然閃現了一個美麗的笑靨，以及那一聲：“燕洵！”
燕洵，燕洵，燕洵，燕洵……
恍惚間，似乎又是很多年前的那個晚上，他為他自斷一指，她在夜裏悲傷壓抑的哭，一遍遍的輕喚着他的名字。
燕洵，燕洵，燕洵，燕洵……
可是，終究再也沒人這樣喚他了，他是陛下，他是皇上，他是天子，他是朕，他是寡人，他是這天地的君主，卻惟獨丟失了名字。
排山倒海的回憶呼嘯着湧上來，那些被塵封了很多很多年的東西像是腐朽的枯樹，就這樣掙扎的爬上他的心口。他要壓制，他要擺脫，他要將所有令他噁心的東西統統都甩掉！
軟弱、悲傷、悔恨、踟躕……
所有的所有，都不應該存在於他的身上！
可是，當所有的東西都離去之後，有兩個字，卻那麼清晰那麼清晰的蔓延上他的心，他的肺，他的喉管，他的嘴角。
那兩個字敲擊着他的聲帶，幾次將要跳出來，卻又被他強行壓下。
可是，那個聲音還是在胸腔里一遍一遍的橫衝直撞，所有的回聲都漸漸匯成了那兩個字：
阿楚，阿楚，阿楚，阿楚，阿楚！
沒有人可以體會，沒有人能夠知道，只有他，只有他，只有他一個人。
他拚命告訴自己：我是大燕的皇帝，我是王，我坐擁萬里江山，我得到了我想要得到的一切。
可是那個自己內心中被他刻意忽略了多年的問題，在這一刻卻排山倒海般向他湧來：
真的嗎？燕洵，你真的得到你想要得到的一切了嗎？你真的快樂嗎？
燕洵告訴自己，有些事情做了未必快樂，可是不做卻一定不會快樂。
可是，這刻骨的痛究竟是為了什麼？
他還是太高看自己了。那些他以為忘記了的，原來從未離開過他，只是這麼些年，他為了活下去，為了生有可戀，刻意不去想起。
這麼多年，每一次痛入骨髓時，他都能憑着無比堅強的意志咽下去。
到最後，他真的以為所有的一切，都已隨着他的堅定而煙消雲散；所有的記憶，都已隨着歲月的流逝化成飛灰；所有的過去，都已被他遺忘，成為無所謂的塵埃。
原來，一切都從未離他而去，它們只是潛伏在了他的內心深處，如同當年他在真煌忍辱負重般，隨着時間積蓄力量，終於，在這一天，給了他致命的一擊：
燕洵，別自欺欺人了！看看吧！你其實早就一無所有了！
燕洵，你為了自欺，甚至殺了你這世間最後逃脫九幽台上的親人！
燕洵，你以為你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嗎？你最想要的東西，你的光、你的救贖、你最後的溫暖，早就離你而去了！
燕洵，現在明白了嗎？其實這麼多年，你除了像個掩耳盜鈴的懦夫一樣，遮住眼睛就假裝看不見，遮住耳朵就假裝聽不到，你什麼也沒做！
憋了這麼多年的感情，騙了自己這麼多年的真相，一朝豁然開朗，頃刻間如洪水湧來，便是滅頂之災。
燕洵感到這洪水已經淹沒他，他即將窒息。他卻不想掙扎了，任這洪水為所欲為。
這麼多年，他活得太累了。
一口甜腥的血從口中噴出，緊接着是第二口，第三口......
燕洵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吐了多少血，眼前一片黑暗，他再支撐不住，緩緩倒下，任憑自己昏沉睡去...
阿楚，我好像，有點兒後悔了......
黑暗中，他好像看見了那個這麼多年魂牽夢縈的身影，着一襲淺粉色長裙，背對着他。
他在夢中從未看清過她的臉，但是他一直都很清楚，那是她。
自從她離去，他的夢裏就總是這個背影的她。
最近十幾年這個夢倒是做的少了，但是依舊是經常出現。
可是從他第一次沒控制情緒大吼“阿楚！“卻從夢中驚醒后，他就再沒有開過口，他總是會靜靜的看着她。
他不想一開口，就要感受她突然離去，他卻在黑暗的寢宮裏孤獨一人。
但是這一次，他沒有再像往常一樣對她相顧無言。
他知道，他大概已經命不久矣就要死了，不開口，也再也見不到了。
於是他輕聲喚出那聲他壓抑了多年的那聲：“阿楚。”
她緩緩轉過身，對他莞爾一笑，霎時間他感覺整個人都被照亮，他這些年後宮佳麗也是眾多，即使是那個與她像極了的楚淑妃，都從未讓他有在一笑間就嫣然無方、丟魂失魄的感覺。
她的聲音輕而溫柔，讓他受寵若驚。
她伸出手，對他說：“燕洵，我來帶你回家。”
白蒼歷八一七年冬，正月初一，大燕開國皇帝北慈大帝燕洵，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