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我要陪着你一直到很老很老(番外四)
步出電梯,蘇小暖主動牽起了向陽的手,“向陽,我現在覺得對我自己好才是真正對你好。”
向陽的步伐很大,但很緩慢,讓她可以毫不費力地跟上,“嗯,怎麼說?”
“我要陪着你一直到很老很老,不能讓你像沈姨那樣,孤獨終老……”
向陽的腳步有剎那間的停留。
蘇小暖接著說出心裏話,“我覺得沈姨這樣好可憐,你爸爸要是……”
話被強行打斷,“從今天開始,他也是你爸爸了。”
“……”蘇小暖順從地改了口,“我爸爸要是有在該多好。”
“失去之後才懂得珍惜,蘇小暖,這個道理你現在才懂?”向陽幽深的眼神斜睨着她,“我以為五年前你對我做出不辭而別這樣的事情時你就懂得了。”
蘇小暖頓感自討沒趣,摸了摸鼻子,識趣地閉上嘴。
以為他要帶她去哪裏逍遙時,卻發現他帶她走的路是通往舊房子的老路。
等着拆遷的老房子早已搬空,只剩下一片荒涼,還有和向俊華相依為命的歲月和記憶。
站在庭院裏看着古樸的兩層樓民居,蘇小暖擔心他會不會又觸景傷情,向陽的視線只稍微逗留就先往前走,拿出鑰匙,打開了那扇窄小的木門。
裏面的陳設並未像她想像中那樣因為無人居住而陳舊不堪、塵埃滿面,反而像主人不在家、晚上天黑了就回來的樣子。
“沈姨說,我爸在的時候幾乎天天過來打掃衛生,說要是我回來住也有個地方睡覺。現在我爸不在,輪到沈姨天天過來打掃……沈姨說了,這房子什麼時候拆遷,她就收拾到什麼時候。”
向陽像是知道她心中的疑惑,走過來和她並肩站在一起,替她解惑。
她的人生不長,也就短短的23年,但從未像現在這樣深刻地生出“物是人非”的痛感。
“走吧,去上面看看,給你準備的生日禮物在上面。”
蘇小暖不知道向陽此時的心情是什麼樣的,她這個外人都會難過,這是他的家,她相信他的難過絕對比她的多。可是從他的語氣,輕飄飄的語氣中,她聽不出他更多的難過來。
也許他只是將這種痛用一種無言的方式包裹了起來。
一步一步走在木梯上,還是那種熟悉的觸感,每踏一步都發出熟悉的“咯吱咯吱”的聲音。
步上最後一級,蘇小暖的目光先落在後面的房間,她突然想起第一次被向陽帶回家的那個晚上。
向陽將她護在身後,對他爸說,“我同學,借住一晚。”
向俊華木訥的聲音“哦”了一聲后就逃進後面這間房間裏去了。
“走。”
在記憶的片段中回溯,被向陽打斷,蘇小暖噙起一絲笑,跟着走進了他的房間。
甫一站定,蘇小暖就倏地往後看身後的人。男人沒有跟着她進入房間,慵懶的身形斜靠在牆面上,嘴角是胸有成竹又漫不經心的笑。
從他眼裏得到答案后,蘇小暖徑直往床邊走去,及目之處和年少時他第一次送她玫瑰花一樣。
“喜歡嗎?”
蘇小暖笑道,“真沒創意,幾年了,就知道用這招對付我。”
“嗯,我一點都不懂得浪漫,跟着我可能要讓你受委屈了。”
蘇小暖在床邊緣坐下,手拂過玫瑰花鋪就的愛心,“什麼時候弄的?神不知鬼不覺的。”
“我的‘神不知鬼不覺’這招厲不厲害?”
蘇小暖白了他一眼,抬腳又往書桌走去。桌面上擺放着一個蛋糕,剛才就看到了。
蛋糕很簡易,白色的奶油上用巧克力淋着,“LoveYouForever”。
果然是無趣的人,這個梗還是她用剩的。
“這個又是什麼時候放的?”
如果說玫瑰花能提前一天做準備,那這個蛋糕根本就是新鮮的。而他今天從起床到現在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獃著。
“這個是我和娜娜做的一個交易,我教她兩道數學題,她就幫我放蛋糕。”
這樣有心,說不感動是騙人的。
她還在細細端詳着蛋糕時,從側面伸過來一根食指,直接戳在蛋糕上,劃下一道痕。
速度太快,她根本攔都攔不住。而那根沾滿白色奶油的食指卻停留在她的嘴邊。
“嘗嘗。”
“……”蘇小暖的心頭彷彿有一萬頭草泥馬奔騰而過。
正常的步驟不應該是點個蠟燭,讓她好好地許個願,最後再吃蛋糕嗎?
渾身的氣鬱結難抒,蘇小暖索性就照着他的指頭咬了下去,連蛋糕帶他的食指都吃進嘴裏。
“好了,蛋糕吃過了……”
還沒等蘇小暖反應過來,整個人一陣天旋地轉,竟是被他扛了起來。
“幹嘛?放我下來。”
很快,她就被放了下來,不過是被放在了玫瑰花叢中。
這個手筆又從何說起?
蘇小暖怕壓壞玫瑰花,只能戰戰兢兢地坐着,“今天哪根筋抽了?”
抽筋的人彎身撐在床上,灼灼地看着她,猶如野獸看着自己的爪下之物,“本來想把我們的第一次留在今天來做的,但是因為你迫不及待,我就只能破例了。”
“……”
蘇小暖真的覺得自己冤枉死了,和他在一起之後吃的最多的就是這樣的啞巴虧。但現下的危機不是這個。
“向陽,我有點累了,今天我還沒睡午覺。”她的身體虛弱,每天都要睡午覺,這個習慣他也是知道的。
對付這種人只能智取,不能硬碰硬。
果然,下一秒她就聽到妥協的聲音,“那你就先睡一會兒吧,你起來,我收拾一下床。”
所以,是不是吃飽了撐的?
鋪了至少兩三個小時吧,看一眼就收了。
現在雖然還沒進入盛夏,但氣溫也有將近三十度。拆遷的老房子,早就被斷水斷電,別說空調,連個風扇都沒有。蘇小暖躺在床上,難免感到悶熱燥人。
幸好不時有一陣陣的穿堂風吹過,帶來一絲涼意。
“被子蓋上。”向陽拿着一本書靠在床頭坐着,覷了她一眼,說道。
“熱。”蘇小暖不配合,閉上眼挺屍。
身邊的人沒有再說話,卻聽到他起來的聲響。眼皮微微掀開一點,蘇小暖看見他走到書桌邊,從抽屜里找出了一把舊扇子。
隨着扇子被扇動,一陣涼風頓時撲面而來。
除了風,還有一角被蓋在她腹部處的被單,“我給你扇着,蓋好。”
這樣扇着,幾下還好,但時間一久,手肯定會酸。
“那你扇一會兒就停了吧。”
向陽一手拿着書,一手一下一下扇動着扇子,出來的風,都在她這邊。
“我知道,你睡你的。”
向陽回答得模稜兩可,蘇小暖似乎能猜到她應該說不動他。在心裏想着那就睡半個小時吧,讓他扇半個小時也還好。
可是不知道是她真的疲倦,還是他扇的風過於涼快,等她一覺醒來,已經是一個半小時后的事了。
眼睛睜開時,她有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的錯覺,直到旁邊的人入眼,蘇小暖才想起他們現在何處。
再聚攏起意識,又看到了那把不停搖晃的扇子,風絲傾瀉而下。
“現在幾點了?”
拿着書的手一轉,手腕向上,男嗓因為久未出聲而顯出幾分低啞,“三點多了。要不要再睡一會兒?”
“我睡了這麼久?”蘇小暖伸了一個軟綿綿的懶腰,手不着痕迹地拉下他搖着的圓扇,“不睡了,我的包給我。”
現在她經營着花店,自然不像學生時代那樣一天到晚都埋在學業中,只有晚上抽出幾個小時時間複習高中知識。
好在她基礎知識紮實,又只打算考宿城本地的大學,同樣的複習功課,沒有當年那種破釜沉舟的壓迫感。
但有些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比如,“這道題,我跟你講過幾遍了?為什麼還會做錯?”
“蘇小暖,你到底是不是豬?就是豬,也該開竅了吧,為什麼你還是不會?”
“這道題的知識點我不是都跟你講過了嗎?你到底還有哪裏不懂的?”
蘇小暖忍無可忍,將手中的黑筆拍在書本上,“照你這麼說我都應該會做了是不是?那我還複習什麼呢?我是豬,那你還要我?”
今時不同往日,向陽只能讓步,“那我從頭講起吧。”
平日裏,哪怕是晚上,向陽也有很多的工作要做,像現在這樣空出大把的時間教她,不多見。
蘇小暖趕緊將之前留下來的不會解的題目全部搬出來求教他。
一來一往,竟不覺日頭已偏了西。
“回花店嗎?”向陽側躺在床上,手肘支起腦袋,問道。
蘇小暖轉眼看外面還未落下的夜幕,隨即又看到桌面上的蛋糕,“向陽,今晚可以留在這裏過一晚嗎?”
“這裏沒水沒電。”向陽簡單地提醒道。
“一會兒去新房那邊洗了再過來吧。”蘇小暖的視線依舊留在窗外,天邊暗紅色的,偶爾有幾隻倦鳥掠過窗檯。
“好。”
晚飯後,向陽牽着蘇小暖的手又回到老房子這邊,一起過來的還有幾隻從陳露那邊討來的蠟燭。
沒有自來水,也沒有電,相伴的只有微弱的燭光,還有外面夏蟲的鳴叫聲,和身邊的人。
“怪不得以前的人一生就是一窩。”向陽雙手墊在腦後,不無感嘆道。
“嗯?”蘇小暖正專註於跳躍的火光,隨口應道。
“什麼娛樂活動都沒有,不就只能睡覺嗎?”
“……”這個時候如果她再聽不出他話里的意思,那她還真的是一頭不開竅的豬了。
“那就睡吧,把蠟燭吹了。”
往日這個點撐死了只能算夜晚正開始,但在這樣原始的環境下,蘇小暖又覺出大自然的力量來。
天亮就起來,天黑了就睡覺。而現代文明給人類帶來便利的同時,也剝離了大自然對人類最早的約束。
向陽依言吹了蠟燭。
黑暗中,女生氣惱的笑聲,“不是要睡覺嗎?”
“嗯。”
窗戶開着,房間裏也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仔細看,還是能分辨得出來床上兩人嬉鬧的輪廓。
“放開,癢。”是蘇小暖的聲音,“向陽,別舔……討厭,你是屬狗的嗎?”
“不是。”
“向陽……哈哈……好癢,向陽,冷靜一點聽我說……”
……
“向陽,我好像聽到隔壁有聲音?”蘇小暖認真地辨認着,可是這一片都是拆遷地,隔壁是沈家,這個時候怎麼會有聲音?
向陽的身體也綳直了,安靜了幾秒,但什麼也沒聽到,“沒事,可能是你聽錯了。”
她聽錯了?
……
晚上睡得早,但第二天她清醒得並不早。
“小暖,我現在去買早餐,你再睡一會兒。”
“嗯……”蘇小暖用潛意識回答他,裹了被單翻了個身接着睡去。
老舊的木門打開時,隨着“吱呀”一聲,一束陽光打了進來,陽光中浮塵輕盈。
向陽走出門檻后便給木門上了鎖。
“出來吧。”
周圍寂靜,被他的聲音驚動的只有庭院裏的一條流浪狗,見到人,躥的一下,跳下庭院往大路上跑得無影無蹤。
等狗沒了影兒,隔壁的門卻響起了開鎖的聲音。
“死心了嗎?”向陽側着身,光線只照了他一半,另一半隱匿在陰影中,但渾身周遭的低冷的氣壓,一眼就能看出來。
沈薇亞沉默不語,只用一雙佈滿憤恨的血絲的眼瞪着他,眼裏的情緒——有愛,也有恨。
“下不為例。”男人冰冷地下着命令,完全看不出剛剛在樓上時溫柔的模樣,轉身之際又頓住,“就算你有聽別人夫妻之事的興趣,我也沒有讓別人聽我們夫妻之事的癖好。好自為之。”
**
四院一間瀰漫著消毒水和死亡氣息的高級病房,一塵不染的潔凈,但又冰冷到刺入人骨。
謝雨君一頭稀疏的白髮,戴着氧氣面罩,骨瘦如柴的臉上全是死氣沉沉的青灰色。
原來生命的盡頭是這樣的。
蘇小暖的視線往下,正對着掉在白色床單上的枯瘦的手。良久后,蘇小暖終於撫上那隻瘦得猶如雞爪一樣的手,咽喉里低低地逸出一聲久違的“媽……”
床上的人毫無動靜,更確切地說,是毫無反應。
從枯瘦冰涼的手往上看,是隆得像一座小山一樣的腹部。蘇小暖知道,裏面是腹水,宮頸癌帶來的腹水。
“嘀……嘀……”
謝雨君無法再回應她,只有連解在她身上的機器機械地發出有規律的響聲。像在回應她,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媽……”女孩低下頭,抵在被她緊緊握住的手,啜泣聲被壓抑着,但立起來的兩邊的肩胛骨仍然不可遏制地在微微顫抖。
“媽……其實,我一直愛你的……”
女孩的聲音低不可聞,混雜着哭聲,更是含糊。
但不重要了。
一切都不重要了。
因為她這個人本身對謝雨君來說就不重要,可有可無。
三天後,謝雨君在四院的一間病房裏安安靜靜地走完了全部的人生。沒有任何的遺言,臨死前三天,都未睜開眼,直到心電監護儀上呈現出一條直線,才知道她過世了。
一周后,蘇小柔帶着謝雨君的骨灰,和蘇國安合葬在了一起。
所有的後事,蘇小暖均未參加。在謝雨君最後的一個多月里,她是她媽嚴令禁止來醫院的人。她只在謝雨君彌留之際,到的醫院見了她媽最後一面。
謝雨君出殯那天,蘇小暖將自己關在房間裏整整一天,不吃不喝,把向陽急得冠心病都快出來了。
但第二天,她又恢復往常的樣子,和店員有說有笑,彷彿謝雨君的死在她心裏沒有留下多深的影響。
看着強顏歡笑的蘇小暖,向陽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什麼話都只往自己肚子裏咽,一輩子改不了這種臭脾氣。
他遲早要把她這個臭毛病給掰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