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在失去他爸后,他的人生不能再失去她
沈薇亞的眼睛迸出不可思議,混合著明白向陽發怒的原因后的不甘、憤怒和決然,全然忘了她的喉嚨正被向陽粗暴地掐着。
“那我、那我就和她……一起死!”沈薇亞用最後一點氣從牙關里咬出一句斷裂的話。
話落,喉間的手又無情地收縮了幾分。
他是真的為了蘇小暖要置她於死地?
“阿陽!”一道沙啞又蒼老的聲音劃破了僵持的畫面,沈薇亞頓時感覺鬆了一口氣,但她脖子上的手依舊沒有撤走。
“沈姨……”向陽用餘光留意正緩慢走過來的陳露,狠厲的目光很快又回到沈薇亞發紫的臉上,痛聲道,“沈姨,她叫人去強姦蘇小暖……”
一句話,讓陳露和喬玉涵都倒吸一口冷氣。
“啪”,一巴掌狠狠被甩在沈薇亞醬紫色的臉上。
而陳露出人意料的一巴掌反倒讓向陽鬆了手,只是他誰的面子也沒給,當著陳露的面撂下話,“為了蘇小暖,我連我親爸我都沒管,更何況是你?你要再膽敢叫人動蘇小暖,我就叫十個人奸了你!”
扔下這一句狠話后,向陽又像一陣旋風一樣快速閃身走出了大門。
紅色的八仙桌上供品還沒收完整,香爐里余煙裊裊,照片里向俊華的面容和藹可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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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別人來說,過去的兩天就是短短的兩天,平凡的兩天,但對他來說,不是。
兩天,他的人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不是聖人,做不到包容、體諒的博愛。雖然當時他轉過身,沒有看清楚他爸是怎麼出的意外,但他依然能清楚地知道所有事情的前因後果。
致命傷不是謝雨君,責任也不能全怪在陸韓和蘇小柔的頭上,更不能讓一個五歲的孩子來背負。
但又好像所有人都不能逃脫他爸的死。
可是哪怕所有人都有過錯,她絕對是無辜的那一個。
這兩天沒來找她,一個是他爸剛剛去世,他分不開身,第二個,他不能不承認的是,他潛意識中將她分撥到謝雨君、蘇小柔那一邊去。
他將失去父親的痛苦轉化為對蘇家人的仇恨,而這個仇恨也殃及到她。
可是,就在剛才,秦遊說的事,讓他幡然醒悟。
在失去他爸后,他的人生不能再失去她。
他一直覺得自己對她不錯,他也想對她不錯,但有的時候得放到特定的環境、特定的情境中,真的對她好,才是好。
丫丫就是當年的娜娜,而當年撞死蘇國安的是向俊華,現在,撞死向俊華的還不是他們蘇家。
同樣的悲痛,同樣的感受,她做出的選擇是他,她的選擇一直都是他。不管是五年前的被迫離開,還是五年後為他斷絕母女關係,自始至終,她都只為了他一個。
到花店的路上,向陽越想,手心裏的冷汗越多。
他是不是太晚去找她了?
他是不是又一次傷害了她?
他都做了什麼?
兩天前,他爸出事前,他還在跟她求婚,求她讓他照顧她一輩子。結果呢?誓言還猶在耳邊,他卻做了和自己親口說的誓言背道而馳的事。
“向陽,”半路上,向陽接到喬玉涵的來電,“你在哪兒?那個女孩子,以前和你在一起的女孩子……”
喬玉涵一時半會兒想不起名字,話說到一半就停了,向陽緊張問道,“是小暖,小暖怎麼了?”
“對對對,是叫小暖,哦,不是她怎麼了,她折了兩大箱子的紙錢叫秦游送過來。那混蛋就這樣放在小區大門口就走了,剛才物業打電話讓我們將紙錢搬回來,說是放在門口擋着道兒了。你在哪兒,能回來搬嗎?”
“……我一會兒回去再搬。”
得了向陽的信兒,喬玉涵自言自語的口吻,“那麼大的紙箱哦,兩箱都裝得滿滿的,一個人兩天做出那麼多,真是不容易。你爸走得突然,我都來不及摺紙錢,都是直接買的黃紙錢。這下好了,你爸在下面有的花了。”
電話掛了,人剛好到那條巷子口,剩下的路,向陽一路小跑着到的花店。
花店黑暗一片,沒有一絲生氣。
按壓下心慌,向陽拿出鑰匙開了玻璃移門的鎖。
摸着黑進門,在見到二樓的過道處漏下一絲橘黃色的燈光后,向陽的心落回到原處。
他是在房間裏找到人的,不過不是在床上。坐在地上,趴在床邊睡的。
“小暖。”
白花紙錢被秦游送走後,蘇小暖走到二樓來,想歇一歇再洗個澡,兩天兩夜未合眼,結果就睡著了。
“……向陽?”被放到床上后,蘇小暖才倏地驚醒。
“是我,別怕。”黑暗中,向陽溫柔地低聲說道。
“你怎麼來了?”視線不好,蘇小暖看不清人,手摸上他的臉龐,不敢置信地來回摩挲着。
向陽側坐在床邊,手壓住她的手背,“來看看你。”
他說來看看她,其實這兩天她沒敢給他打電話,更沒敢去找他,一直在店裏等着他,就是希望他能來。因為能來看她,說明還有希望,他們還有希望。
可是兩天兩夜,她等了兩天兩夜都沒等到他。
現在他來了,她有很多很多的話想問。
比如他爸的葬禮辦得怎麼樣了。
比如他自己怎麼樣了,是不是還很傷心,很難過。
還比如,他是不是很恨蘇家人,是不是連帶着也恨上了她?
很多很多。
可是她不知道該先說哪一句,到最後,手揪着他的衣袖,深深地吸了兩口氣問道,盡量控制着顫抖的聲音,“向陽……我們,是不是完了?”
向陽沒開燈,所以她很慶幸沒有讓他看到流淚的樣子,即使她的聲音出賣了她。但總比讓他看到她哭的好。
問完,還沒聽到向陽的回答,蘇小暖就送開手,蜷縮着身體往裏退了退。她忽然有點怕聽到向陽回答她這個問題。
如果,如果他告訴她,他們完了,她又該怎麼做?
她怎麼這麼傻?說話做事都不經過大腦。
他爸死了,為了丫丫死的。
就算不為丫丫死的,她媽拿着刀也要致他爸於死地。
他們之間隔着東西太多太多,她怎麼努力,好像都不能足以讓向陽放下這些東西,接受她。
如果能接受她,不會兩天都不來看她一眼。
“完什麼?”過了幾秒鐘,向陽才感覺自己的心臟慢慢地舒展開來,剛才,她的一句問話就把他的心揪成一團,“這兩天我沒來看你,我爸剛走,我一時接受不了……小暖,我承認我心裏有疙瘩,但是請你相信我,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和你結束……我爸臨走前還跟我說和你好好過下去……”
向陽伸手擰開了床頭燈,霎時,暖黃色的光鋪滿了周遭的一隅,蘇小暖眼裏的濕潤也就無處遁形。
相顧無言,只有床頭那一簇燈光悲憫地照着。
“向陽……”良久后哽咽的聲音壓抑着濃厚的悲悲切切抖落了出來,向陽的心尖又是疼痛難擋地一縮,“嗯?”
“對不起……對不起……”雙腿捲曲成一團,蘇小暖一側,將臉埋在手掌中,啜泣道,“向陽,我沒想着他死的,真的,我沒有……我只是恨他……我也不是恨他,我沒有恨他……我只是不可以、不可以原諒他……”
“可是他就這樣走了,我連跟他說一句對不起都沒機會了……嗚嗚……”
蘇小暖的哭聲穿過燈光的邊緣,慢慢融入在黑暗中,和黑暗融為一體的還有她一身的悲傷。
向陽的手沿着她纖瘦的手臂慢慢摩挲着,這個時候他沒有一句安慰的話可以給她,因為他沒有在第一時間就給她安慰。
他爸比他看得透,所以臨走前說的不多的話中,其中就有一句是交代他好好和她走下去。
人死了,在那個要死的人看來也許只是一件無關緊要、自然順從的事,是活着的人愚昧,不懂得活着的最重要的真諦。活着,不管因為什麼活着,但絕不是為了恨而活着。
更何況她還深深愛着他。
女孩的啼哭聲漸漸式微,到最後無聲無息時向陽的指腹劃過微涼又潤滑的臉頰。
“秦游沒對你怎麼樣吧。”
“沒有。”蘇小暖努力地笑了笑,純棉被單的一角被抓住,擦乾了眼淚,“我才不怕他呢,當初是他先來惹我的,又不是我害的他。”
烏黑的長發海藻一般散開着,額頭在燈光的照耀下像一塊玉石一樣泛着柔和的光,睫毛還是濕漉漉的,一笑,就撲扇着,像被一場大雨淋過的精靈,我見猶憐。
向陽沒應她略帶着幼稚的睚眥必報的狠話,俯身,一枚乾燥的吻親上了撩撥他心弦的羽睫。
“別逞強,還是小心一點好。明天我爸的法事做完我就回來。”
被淚水沖刷過的眼睛,波光瀲灧,怔忡着閃着光,鸚鵡學舌般,“回來……回來?”
“嗯,回來。不然我去哪兒?”
他說回來。
他肯回來。
蘇小暖想笑,想美美地笑一個給他看,誰知道唇角剛往上,淚又先趕着垂了一行下來。
“呵呵……”捧起被角遮住臉,她只能用笑聲來掩飾。
她不知道這樣的蘇小暖在別人眼裏是什麼樣的,但她打心底里看不起自己,看不起這樣卑微的自己。
她沒有多優秀,但她自認為也不差。喜歡她的人不是沒有,但這麼多年以來,她就只認他向陽一個,心裏只容得下他一個。
可偏偏老天爺就喜歡跟她開玩笑似的,和他兜兜轉轉的,就是無法很順利地走。
她沒有做錯,什麼錯都沒有。
向俊華出事的時候,她還站在他的身邊,跟她一點關係也沒有。
這兩天她沒日沒夜地摺紙花,悼念向俊華是其中一個原因,更有一個不為人知的原因,那就是她想用自己的行動來挽迴向陽。
希望他能看在她傷心欲絕的份上,看在她孝敬向俊華的一片苦心上,能不能不要牽連到她。
她活在這個世上,從來沒有白得過一件東西。每件東西她都要很努力地付出,然後才能得到。
可是人就是這樣卑微到賤相。
明明和她無關的事,在提心弔膽了兩天兩夜后,他只是施捨了一句“回來”,她就可憐兮兮地哭了出來。
她的情,她的愛,蘇小暖不知道這樣會不會太輕賤了,但是她沒辦法硬氣起來,他的一點甜頭就能讓她想感激涕零。
笑着笑着,蘇小暖抱着被轉了一個方向。
她終究是裝不下去了。
她就是這樣可憐的一個人。
她認了。
“小暖,小暖?”男生嘶啞的嗓音喊她,“你別難過了,是我不好。”
蘇小暖拚命地搖着頭,“不是,是你後悔了,你明明後悔了。那天我都聽到了,聽到你跟你爸說你不和我在一起了……你要回去,要離開我……”
很多事情,不是無緣無故,更不是無跡可尋。都在的,她也都明白。
“我後悔,但不是後悔和你在一起呀,小暖,我是後悔我沒有對我爸更好一點,我放任着你們。你們恨他,可是我沒辦法消除你們的恨。而我,一口氣就全搬出來,故意不去想、不去看我爸的感受,因為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小暖,你看着我,看着我。當時我爸被車撞成那樣,我很……很害怕,我怕我爸就那樣走了,一點都不給我改錯的機會,所以我才會那樣說。”
“這些事和你沒有關係,是我,是我這個做兒子的沒做好。我當時只想着讓我爸寬慰的,我搬過來,他雖然什麼都沒說,也沒反對,但我知道他其實是不捨得我搬過來的。他只有我這麼一個兒子……”
“我欠我爸的太多,我什麼都沒回報他就走了……小暖,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我沒有想着要和你分開,從來沒有,相信我……”
男生斷斷續續地跟她說了很多,但斷斷續續的話又像一張密密匝匝的網,把她兜得嚴嚴實實,不再驚慌害怕,也不再有無依無靠的感覺。
有些事,她忽略了他的立場、他的身份,他不是神人,更不能只顧着她一個人。
最早她只想在心裏默默地喜歡着他,後來她讓他知道了她的喜歡,再後來她強行讓他也喜歡上她。
五年前她是抱着什麼樣的心情離開他的?不就是為了他能避開這些紛紛擾擾,只求他這輩子能快樂么?
他知道她離開的原因后,他就一直在補償她,正如他所說的那樣,他為了她,不顧他爸的失望和不舍,也要搬過來和她同居。
該做的,不該做的,他都為她做了。
可是,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越來越貪心,越來越不滿足的呢?
熬了兩天兩夜,蘇小暖終於撐不住,在向陽有一搭沒一搭的道歉中,一點一滴地卸下了心防,緩緩墜入了夢裏。
夢裏什麼都沒有,但她卻感覺很輕,很輕。
向陽是在什麼時候離開的,蘇小暖不知道,醒來的時候人就已經不在房間裏,只有一縷新的陽光透過厚重的窗帘照了進來,陽光中的浮塵安靜到與世無爭。
蘇小暖伸出手去,想去抓陽光,卻看到無名指上多了一樣東西。
她記得很清楚,他的求婚戒指被她帶了回來,收在了床頭櫃的抽屜里。而現在戒指戴在她的無名指上,是誰幫她戴的,不言而喻。
這個應該就是他兌現自己承諾的表明了吧。
洗漱完之後,吃過簡單的早餐,蘇小暖給自己選了一件黑色的T恤和一條白色的棉麻闊腿褲。
在臨出門前,蘇小暖看到向陽在三個小時之前發給她的信息。
“薇亞的事我知道了,我會處理好,你不用擔心。晚上法事一結束我就回去。”
那條信息,蘇小暖沒有回,沒有那個必要。他說回來,一切就都足夠了。
她以為是在舊房子這邊做法事,結果到了這邊,寂靜得只有一片搬遷後人去樓空的凄涼和寂寞。
蘇小暖站在庭院裏,抬頭看兩層樓高的民房。
那個陽台她曾經爬過,窗前是他的書桌,書桌的側面是書櫃和衣櫥,後面是一張單人床。
陽光從茂密的樹葉上打了下來,在庭院裏留下一地的婆娑樹影。
浮光掠影,恍惚了她的眼,也恍惚了她的記憶。時光好像一直停留在這裏,從未走遠。
那是她的十七歲,和向陽在一起的十七歲。
迎着那扇熟悉的木門,還有黛青色的磚瓦,全部是記憶中的場景,蘇小暖一步一步走過去。
窗戶的角落裏結了一層蜘蛛網,木門的顏色早已衰敗,而那塊門檻下的青石板,不知是否還記得她。
物是人非事事休。
像是想緬懷當年自己無知又衝動的舉動,蘇小暖提起一點褲腳,背着身坐在了那塊青石板上。
以前她坐着還能輕鬆自如地伏在大腿上邊寫作業邊等人,現在再坐下,卻覺得這塊青石板怎麼這麼小。
現在是初夏,清晨的初夏有習習涼風盪過。蘇小暖抱着腿,偏頭歪在膝蓋上,鼻尖是青石板和塵土混合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