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已故人
“這麼急,你和李前輩關係很好嘛。”尹警官笑盈盈地抬起頭走在前頭,那花枝招展的白色髮帶輕輕飛舞。
“才怪,”莫瀾利索地跟了上去,安全通道的燈灑在他撇起的嘴角上,“我從小就不喜歡那樣倚老賣老的傢伙,還愛打人。”
“可檔案里,李前輩是個很莊重的男人啊……以前可吸引了不少少女為他誤入警察這行業……”說著說著尹警官整個人就變紅了。
可莫瀾沒注意,他目露凶光接著說:“他以前經常和我爸喝的酩酊大醉,有次我媽去學校接我回家,差點把他們在夜店裏逮個正着……你知道嗎?”
“嗯?”尹警官聽着,把臉上的蘋果藏了回去。
“為了保住我爸,他就一把抱住路過的男服務員黏糊糊地親了上去……那男的不堪受辱,馬上就打了起來,我爸趁亂溜進洗手間洗完口紅就出來‘辦案’了……我媽這都還信了!”
尹警官愣住了:“她不是有個女兒么?太不負責任了!”
那老男人叫他別到處亂說,莫瀾僅猶豫兩毫秒便決定作為和美女的談資:“你認識韋伊吧?”
尹美女星眸閃閃:“不熟。”
――“叮咚~”尹警官拿在手上的手機響起短鈴。
“嗯?是誰發的短訊?”尹警官俏眉微皺,“李……修義?”
“獵人體質都這麼小強么?!”莫瀾愣在了走廊上,怕是老師的傷沒這麼重啊,“李老師這麼快就能用手指了,那他說了些什麼啊?”
“莫瀾……小心?”尹警官揉了揉眼睛,根本沒看懂,“前輩的真名,是叫李修義嗎?”
“是啊!給我看看……”莫瀾把臉湊過來瞧了瞧,總不會是現場抓包吧。
信息很精簡,“小心”兩個字格外刺眼,像是沒來得及交代的后話。
“……小心什麼?”莫瀾眼皮狂跳,他早有不詳的預感。
尹警官滿臉不解,問道:“怎麼了?”
“快帶我去病房!”莫瀾所有的焦急化作這聲厲喝。
現在他只想確認一件事,李老師現在是不是在沒心沒肺地喝着熱粥,等他過來。早在三年之前,他只剩下這樣一個李叔叔了。
“他在1307,我帶你去,記住見人別失禮。”
尹警官的鞋底噠噠噠地踏起來,莫瀾一下子越過她,卻還是恨身上這兩腿太慢了。
1313、1312、1311、1310、1309、……
大醫院的走廊沒有比華康醫院的環境漂亮多少,一樣都是陰鬱、死氣沉沉,磚瓦砌得再白,光線再明朗,也沒有人想在這裏找安全感,只會越接近越害怕。
場景和三年前在學校聽到媽媽的噩耗一樣,讓人害怕得讓人不敢接近,莫瀾真的希望一切都是正常的。
已經到了,感覺過了很快卻又漫長。
房間裏死一般的沉寂,人不少,卻都陰沉得可怕。而床榻空無一人,床鋪也亂糟糟的,床頭柜上還有些被匆忙打翻的幾盆瓜果。
第一眼,莫瀾的心情就亂,比這病房還要亂。
“請問李修義先生在哪裏?”莫瀾進門並不客氣地問了一句。
交談着的人注意過來了,嘰嘰喳喳的聲音立馬停駐,前沿立着兩名氣質兇悍的魁梧男人,他們神色不善,怒氣中升。
還有一名年輕人,臉龐和五官線條流暢得像是牙劍鋒,穿着漆黑的長風衣,很一挺人中之龍。他直挺挺地站起後走過來,路徑不彎,直接瞭然:“請你出去。”
莫瀾大力一喘,畢竟是受了教育的人,可好話也只說這一次:“這位先生,請你麻煩告訴我,李修義先生的下落,他是我的老師。”
“無能為力。”
陌生男子回絕的乾脆,但顯然失去耐心的人不會認為這是直爽的回答。
“滾開!你他媽有什麼資格讓我出去?!”莫瀾眉頭一擰,牙尖咯吱一響,蠻橫地推開半開的門。
“咚!”門板撞在牆上,成功引來所有人的注意。
“哪裏來的無禮小子?!”
站在病床前的魁梧中年人刀眉橫立,他直指着莫瀾:“隼,趕他走!”
年輕人沒有什麼表情,一記短掌撞向莫瀾的胸口。
“咚!”
力道攜着莫瀾的身體一起翻倒在地,胸口的壓迫感頑固萬分,讓他半天也吸不進一口氣,更說不出一句話。
“你……”好半天,莫瀾只能吐出一個字。
“對不起。”陌生的年輕人俯視着他,依然保持着輕聲細語,卻沒有絲毫致歉之意。
“你們在幹嘛?!住手!”
尹警官慌慌張張地彎下腰扶起莫瀾,輕輕地問道:“你還好嗎?”
刀眉赳赳的兇悍男人逼上來:“恩惠,這就是那個小子?”
“是的,婁座,名字叫莫瀾。”尹警官平靜下來,有數不盡的尊敬在語氣里。
“看來今天的自我介紹沒有那麼順利呀,呵呵呵呵……”這個男人苦笑着,嘴角咧得及其不自然,“隼,去把莫瀾兄弟扶起來。”
“是的,老師。”
年輕人沒有什麼怨言,他機械般的照做了,像是對待物什一樣把莫瀾扛起來。
莫瀾胸口還是壓抑着說不來話,他掙扎很久,半天嚼出來一個字:“滾……”
“給他道歉。”男人沒有一點內疚的自覺,打人的口令是他下的。
“我道過了。”名叫隼的年輕人似乎永遠那麼平淡,看不出這是天性使然還是純粹無禮。
“放開我……”
“好像還挺有骨氣!恩惠,那你扛他。”男人不屑地看了看莫瀾,大概在他眼裏,這種行為就像耍小孩子脾氣。
隼沒有客氣,一把把莫瀾丟給尹恩惠。
“聽好了,我的名字叫婁力,你以後和他們一樣,叫我婁座就好了,至於為什麼叫婁座……又忘了,”男人抱着胸摩挲着下巴一圈胡茬,“恩惠,我什麼職位?”
“國際虛擬獵人聯盟,廣東獵人理事會會長兼行動局局座。”
莫瀾扶着胸口徐徐喘息,他對這群人的印象已經差到極點了。
整間病房其他人都神色如常,他們的婁座做這種無禮的事他們已經司空見慣了,尤其是這種老友陷入半死的情況下,這已經算得上克制了。
“看着就是個廢柴,”壯漢緊握着眉頭,這號稱婁座的男人看着莫瀾臉色臭的發黃,也不知道是在和別人說話還是在自言自語,“他媽的又一個犧牲了……”
他狠狠敲了一發床頭,那金屬支架吱呀一折,然後他憋着塗了血一樣的臉,幽幽地走了出去。
“誰!咳咳咳……”莫瀾滿面通紅,受損的氣管並不打算讓他好過,“是誰犧牲了?!”
莫瀾一說完這句話就摁着肺拚命地咳嗽。
另一名中年人一直默默地站着,眉頭緊鎖,褶皺橫生的眼紋里張着一絲眼縫,炯炯怒光對着尹警官:“來晚了,敵人通過醫院的信息網絡,在手術過程中,強制把李警官的神經破壞……正統獵人陣營里多了一名犧牲者。”
李恩惠錯愕了許久,很半天才驚嘆起來:“怎麼會?!”
“瞎說什麼?哈哈哈……”莫瀾勉強着笑了一下,沒什麼,他真的不是很相信,媽媽的情況和老師太像太像了,這種低幾率的事情怎麼會接着在他身邊發生兩次!
這種比癌症還少見的事情在最親的人里發生兩次,叫人怎麼信。
“我憑什麼要信你?”
“這就是獵人,這職業一生面對的犧牲還有更多。”老男人面無表情地陳述着,語氣和表情都很嚴肅,他骨子裏便是個教育者。
空空的床榻和凌亂的被褥那麼文靜,莫瀾的憤怒完全找不到任何傾瀉口,除了眉毛揪成一團的壯碩老男人,所有人都面無表情,站姿凝重。
真的就像一場該死的哀悼,他沒有任何理由在這裏撒潑。
尹警官擔憂地望着莫瀾低垂的眼瞼,焦急和狂躁已經在他臉上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麻木,像是一夜之間至親盡失的六歲小孩,情形快到來不及整理悲傷。
兩年前那個冬天南方又下了鵝毛大雪,家裏和往常一樣沒有生氣。
衣櫃的門被拉開,李叔叔詫異的臉龐出現:“莫瀾,你怎麼在這裏,為什麼不來學校了?”
“李老師,我真的不想再讀下去了……”15歲的莫瀾躲在衣櫃裏哭得斷斷續續,家裏空無一人,飢餓和寒冷正死咬着他,當然也有孤獨。
“以後來我們家住吧……別又再兩三天不回家,”這個老男人把他的眼鏡片撞得稀碎,不遠處被撞翻的門外,黃色燈光很昏暗,“我可不是你家裏那些趨炎附勢的親戚!對了!你知道嗎……伊伊妹妹煲的湯超級好喝的!”
莫瀾記得那時他眼皮帶着血色卻還是笑得沒皮沒臉。
“搞了半天,這個老傢伙……”莫瀾咬緊牙齒,努力不讓自己痛哭出來。
沒人看見這一幕,昏暗裏,尹警官的手機又現潺潺磷光,那是隔着一個世界的道別,又自動被刪去,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