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雲山:來客
上雲山的道路崎嶇難行,騎上馬走不了幾步,便因地勢陡峭不得不牽馬步行。山路上的兩個人已騎騎走走一兩個時辰,雖塵土拂面,卻未聽見一絲怨言。凌風看着他眼前這位主子,明明並非習武之人,身體早已疲憊不堪,卻步伐堅定不曾遲緩,心下敬佩非常。
牽馬走在前面的那位正是當今聖上李若旻之第三子李世默,年方二十二歲。身着一身青色錦袍,眉眼溫和,走近便讓人如沐春風。雖貴為皇子,卻從未聽見他對下人有哪些斥責之處,但是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不可侵犯的高貴疏離之處。凌風曾聽過民間唱曲兒的說什麼“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他大概能想到的就是自家主子李世默這般的了。
“凌風,我記得,熙寧長公主殿下似乎是在雲山修養?”李世默回頭,看着緊跟其後的侍衛凌風,聲音如玉碎般磁性動人。
“好像是的,殿下是打算?”
“待會兒事情辦完去拜訪一下長公主殿下吧,晚輩理應前去看看。”李世默看了一眼不遠處的雲山主峰流嶺,若有所思道。
“嗯……遵命。”凌風心下不解,之前出門的時候說好此次行動絕對保密,千萬不可讓任何人知道,這會子怎麼又想着去拜訪長公主殿下。雖有疑惑他卻沒有多言,他本是木木的性子,一向聽主子安排從不多言。
走到雲山山坳之處,已有童子出來幫他們把坐騎牽走拴着。順着長長的石階而上,李世默和凌風走到風波庄正大門的匾額之下,敲門之後便又有一個童子出來向李世默和凌風拱手作禮。
“長安李世默今日前來叨擾風波庄莊主,有事相煩,還請你代為通稟。”李世默領着凌風,拱手回禮道。
那小童抬頭,眼神幾分天真爛漫,他掃了一眼李世默,便答道,“還請先生稍等,容我轉告莊主。”
待小童走後李世默才緩緩立身收禮,和凌風對視一眼,兩人心下各生疑惑,既然有小童前來牽馬,庄中之人定然早已經知道他的到來,這會子那小童又說轉告莊主把他們晾在這兒又是何意?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那小童便出來對着門外之人說道,“先生請到正廳一敘。”
“如此有勞了。”就算心有疑惑,李世默還是溫雅可親地回禮道。
進了風波庄,李世默被那童子領着一路向前,凌風跟在後面警惕地打量着周遭。亭台樓閣並無稀奇之處,只有偶爾有幾從竹子點翠,轉過迴廊有一片小小臘梅樹吐露芬芳。自從幾年前他開始跟着三殿下四處遊歷見過不少江湖幫派,東有東海穆家,功法仿大海之浩瀚,他家的武館講究海納百川,建在熱鬧的地方不拒形形色色的求學者。西有秦嶺劍宗,功法似山崖之奇絕,修鍊的子弟雖隱於山林,待到走近細細聽來卻有金石破空之聲。
然而這裏卻安靜非常,甚至侍女侍從也不多,如果沒有他感知到的一些暗衛存在,又若非進來時門口風波庄的匾額,倒與其他貴族家無異。
李世默帶着凌風跟着小童繞過幾處院落進了正廳,廳中並無一人。他站在正廳中央,思忖片刻,衝著正廳主位的位置拱手行大禮道:“大唐三皇子李世默有要事前來請教風波庄莊主,請莊主不吝賜教。”
這時才從後堂走出來一個女子,束髮緊衣,一身月白色外袍顯得清雅脫俗。李世默打量着這位女子,心下猜測這是否是風波庄的莊主。
“三殿下,久仰大名,”女子拱手向著李世默行大禮道,“莊主俗事纏身不在庄中,風波庄雪霽代為見禮。”
李世默未見莊主,心下有幾分失落,但神色無異回禮道,“見過雪霽姑娘。”
兩人東西向堪堪坐定,主位空出。她身後跟着兩位手捧清茶的侍女上茶之後便退下。李世默早就了解風波庄行事有自己的一套規矩,有事上門相求,若非大事致書信一封親自送到風波庄,風波庄必在三日之內送到府中回復,事情解決便將信中寫好的酬勞送回雲山。如果一開始稟明來意求見風波庄莊主,莊主會視情況親自出現或由雪霽姑娘代為接見。
關於雪霽姑娘江湖上也有各種傳聞,雪霽姑娘有權處理庄中瑣事並代為見客,自然是莊主極為信任之人。相比那些連風波庄的人都沒見到的客人,雪霽姑娘出面已是極為難得。所以有人根據雪霽姑娘與莊主的關係猜測莊主是個女子,當然也有人猜測雪霽姑娘是莊主的女人。
雪霽坐在李世默對面並不發話,只是悠閑地喝着茶。李世默將茶杯端起在唇邊抿了一下,茶是好茶,新茶蜀山雲霧,估計不超過兩個月,不知道宮裏有沒有這樣的好茶。又加上這是初冬,這樣的好茶只怕更加不易得,如此看來風波庄實力遠非他所想像的。
這次初入風波庄給他的感覺就是安靜,靜得彷彿一塊冰,把洶湧的波濤全都凍在深處,靜得叫他看不清對方的實力。照着凌風的表情來看,這院中應該是暗中埋伏高手無數。還有他喝的這茶,對面的雪霽姑娘穿的外袍——如果他眼力不錯的話,應該是極好的織雲錦,且不說料子難得,這針腳綉出的暗紋就讓見多識廣的他暗暗吃驚了。更何況若莊主不在的話院中那麼多暗衛實在說不過去,如果說這是風波庄的有意安排,就不由讓他思忖一會兒了。
抿茶之時李世默悄悄打量了一番對面的雪霽,看她並無想先開口的意思,心中便暗自盤算,今天話是一定要帶到的,只是對雪霽仍有幾分戒備,不方便當面說,只能修書一封給莊主。
李世默先開口道,“這正廳的陳設真是典雅脫俗,想來莊主的意趣自是很高。”說著,他便向正殿中的那幅字走去,“如此瀟洒恣意的筆墨,看來是草聖張旭的真跡了。”
那幅字後面就是後堂,李世默作勢要往後堂看去。他雖腳步往後堂走去,心裏卻關注着正在喝茶的雪霽的動靜。他想,若是莊主在後堂,雪霽總歸是要動一下的。沒想到雪霽坐在那裏巋然不動,好像根本沒注意到他的動靜一樣。
李世默也有點沒底了,難道自己是真的猜錯了?隨即便為自己這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想法感到羞赧,他不動聲色地退了回來,溫溫地向著雪霽姑娘笑笑,“剛才世默妄議莊主了,還請雪霽姑娘見諒。”
雪霽知道他之前懷疑着莊主是否在庄中,對於李世默的試探早已有底,自然會不動聲色。但是她沒想到李世默會親自為他的懷疑回來向自己道歉,本是心中所想完全不必道歉,他卻無論如何也要求一份表裏如一內心坦蕩,他笑起來這般溫和包容,眼底全是澄澈與溫意,這般謙謙君子,也難怪小姐會……
小姐……
雪霽想到此就一陣心痛。不過很快她就穩住心神對李世默道,“既然三殿下有要事一定要與莊主相告,不如修書一封,由在下代為轉達。殿下你看這樣可好?”
李世默要的便是這句話,他也不再推辭,“如此,便就有勞雪霽姑娘了。”
雪霽招手喚了個侍女端着筆墨紙硯過來,李世默提筆略一忖度,洋洋洒洒很快寫好了信。封好之後便將那封寫着“風波庄莊主親啟”的信轉交給了雪霽。雪霽雙手接過便說,“請殿下放心,三日之內必有回復。”
“多謝雪霽姑娘。”李世默向著雪霽深深鞠了一躬,“那世默就不再打擾姑娘,告辭了。”說完便大踏步走出正殿。只是他沒看到,雪霽一拿到那封信便匆匆向後堂奔去。
李世默沒有猜錯,李若昭就在後堂,她在後堂的輪椅上坐着,聽完了他們之間所有的對話。
雪霽急急忙忙地把書信遞給若昭,若昭盯着那封信看了好久,終於,接過來攥到手裏,雪霽通過書信感受到若昭的手,在抖……
“小姐,這兒涼,咱們先去東暖閣。”她心底里嘆了口氣,小姐應該什麼都知道了吧。
東暖閣里,雪霽已經將織雲錦的外袍脫了下來收拾好放在衣櫃裏,她知道,若非小姐允許,她是決不能穿這樣一身衣服出門的,然後又將臉上的人皮面具揭了下來,不是別人,正是若昭的貼身丫鬟雪瀾。她是巴蜀秘門出身,傳承易容變聲這一獨門絕技,這世上活着知道她身世的怕是小姐若昭和她姐姐若昕了,只可惜若昕……
李若昭坐在東暖閣的書案前,盯着那封未拆封的書信好久,看似在盯着,仔細一看她彷彿垂着眼瞼,又似睡著了一般。雪瀾心下心疼,輕輕走過去攥着小姐的手,那手上全是汗,卻很涼,涼得刺骨,涼到她心裏了。
“小姐,都在您的預料之中。”她低低地說。
若昭凄惻一笑,猛地拿過案上的信,撕開,笑道,“是啊,一切如我所料。”
雪瀾乖乖退下,看小姐很快寫好回信,遞給她。若昭眼神看向一邊,彷彿在跟別人說話一般,“阿瀾姐,讓血魄明天送到三殿下手上,”過了一會兒,她又補充道,“不,三天以後再送到吧。”
待雪瀾回來,李若昭抱着暖壺好似仍舊恍惚着,“今年過年回長安吧。”
末了,她的眼眸驟然冷冽起來。
“長安,該動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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