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木婚

“不過你問的那位林家的大少爺，他就懂。按那些窮書生的話來說，他就是滿腹經綸，文武雙全。最主要的是，他的樣貌是真的出眾。很多有學問的姑娘都想嫁給他。”

聽着老人的話，程香君將目光望向了林清辭，林清辭此時正低着頭，似乎很仔細的聽着老人的話“可他卻偏偏看上了程家武館的千金，還很快就定了親。”

老人家皺着眉努力回憶着，說“說起這個程大小姐，長不錯，也是識字的，還在什麼什麼學院讀過書。就是性格暴躁了些。”

“不過，也沒聽說她如何刁蠻，想來人還不錯。”說著說著，老人家搖搖頭，臉上略有些惋惜的神色。她嘆了口氣，說“可就算這樣，當年定親的時候，還是有很多人說，程家仗着武力欺人，逼迫林少爺娶他們家的老姑娘。”

“……”自老人開始講起，林清辭便是一臉的悲戚，如今從別人口中聽到程夢喬，臉上卻浮現出一抹溫柔。

程香君想，或許在一切發生之前，他們真的是兩情相悅。

“老姑娘？”程香君在心裏咬了咬這三個字，只覺得有些彆扭，就開口詢問“那個程小姐年紀很大嗎？”

“能大到哪去！也就比林少爺大……三歲左右吧。”

“哦。那後來林家怎麼就……不會是程家乾的吧？”程香君小心翼翼的問道。

老人家看了她一眼，說“丫頭，看來你來之前做了很多功課啊！”

老人家笑眯眯的，可這份笑意在那雙清亮的眼中，卻是濃濃的嘲諷。

“可惜呀！你被人騙了！”

“我被騙了？！”程香君驚呼着，朝着林清辭的方向看去。就見林清辭也是一樣，目瞪口呆的看着說話的老人。

“那些說什麼程家如何如何的傳聞，都是林少爺從前的仰慕者，嚼舌頭出來的結果。”老人搖搖頭，又抽了口煙說“那天，可是那一年最好的日子。程家請了好些親戚朋友，那場景真是熱鬧啊！”

老人咂咂嘴，似乎還能記起當年的場景。可就在她感嘆過後，一個重磅消息砸向了程香君和林清辭。

“可惜，程小姐等了一天，都沒看見過來迎親的隊伍……”

“不可能！”林清辭突然喊了起來“不可能！那天我明明接到夢喬，她家裏人還在屋子裏吃酒，後來……後來我們拜了堂……”

林清辭的話停住了，他突然無法想起那天喜宴，除了那場慘無人道的滅門外還發生了什麼。程香君看着他，又看向老人。老人還沉浸在回憶中，她看着天空，繼續說“直到天都黑了，程小姐還在等。妝補了七八遍，後來喜娘都走了，她也沒放棄。”

“不……不會的……”林清辭似乎陷入了迷亂之中，他只是喃喃着錯，卻又說不上來錯在哪。

“老人家。”程香君沒理會林清辭的情緒，繼續問道“這些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怎麼知道？當年喜宴，我跟着我爹娘去程家幫工。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程小姐，她就坐在屋子裏，獃獃的看着窗外。丫鬟們來來回回的傳信，卻一直都是，姑爺還沒到，小姐再等等，這些廢話。程小姐即不生氣，也沒哭鬧，就只是乖乖的等着……”老人家望着遠處的晚霞，陷入了沉思之中。

程香君看着老人家的模樣，也沒再打斷她的話。

“天色漸漸晚了，前頭等着的賓客都不耐煩離開了。我偷偷溜到後院，程小姐看見了我，把我叫過去，請我吃那時候我們過年都吃不上的果子。她托我出去看看，去看看林家到底怎麼了。”老人家抽了口煙草，白霧瀰漫在四周，只聽到她說“林家在鎮子的另外一邊，我就跑了好幾里的路。好不容易到了林家，可林家大宅冷冷清清的，根本不像是在辦喜宴的模樣。我從門縫裏看到，林家少爺扶着一個穿着嫁衣的木人，給空氣磕頭。”

“木頭？”程香君再一次打斷了老人家的話。

“怎麼你不信？”老人家瞥了程香君一眼，程香君有些為難，卻還是點了點頭。老人見程香君這麼誠實，哈哈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就是現在，我也不敢相信。可我確信，我沒做夢，也沒有記錯。”老人收斂了笑意，表情嚴肅，卻也十分陰沉的說“因為那天我沒回程家，等我爹媽找到我的時候，他們說我渾渾噩噩的在林子裏打轉，就像中了邪一樣。”

“原來是這樣，那程小姐後來怎麼樣了？”

“程老爺鬧上林府，才發現林家被人滅門。之後，鎮子上到處都是風言風語。沒多久，她就死了……”

“夢喬死了？她怎麼死的？她怎麼會死？”聽到程夢喬可能已近過世，林清辭立刻圍到老人周圍詢問。可惜無論他怎麼喊，老人都聽不到他的聲音。

程香君看着落寞的林清辭，心裏突然有些不忍。不過，她也安慰自己，不過是受人之託而已。程香君有了這麼個理由，也就沒再細想，她說“她是怎麼死的？”

“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聽我爹媽說，程小姐當初被髒東西纏了好幾天，有一天她突然離家，也不知道去了哪裏，回來的時候滿身是血。可人，卻突然好了。但第二天晚上，程家就被一群賊人血洗，活下來的只有一個姨娘和他的兒子。”

“是那天……”林清辭聽完老人家的話，呢喃了幾句。

老人放下煙槍，敲了敲地面說“好了，故事講完了。”

程香君點了點頭，她還沒有完全消化掉這個故事。天已經黑了，小年走出來，奪過老人家的煙槍說“婆婆，你又抽煙！”

“這不是講故事嘛！”老人家有點無奈的扁扁嘴，說“丫頭，要不就留下，嘗嘗我這個老太婆的手藝。”

“這就不用了……”

還沒等程香君回話，林清辭就突然消失在了原地。程香君一臉的驚愕，只來得及與小年與老人匆匆道別，就跑了出去。

禁步還在她手上，可那個說離不開禁步太遠的林清辭，卻已經失去了蹤影。

程香君走後，老者看着那個離去的背影久久駐足。小年走了出來，說“婆婆，回屋休息吧！”

“好……”老人應了一聲，卻沒有動。

小年上前，看着已經漆黑的天際說“婆婆今天怎麼突然說起程小姐的事情了？”

“小年啊！婆婆跟你說你可能不信，那個丫頭真的很像當年的程小姐呢！”婆婆說著，和小年互相攙扶着走回了小屋。

“婆婆你眼花了吧！”小年甜甜的笑聲，回蕩在四野無人的院子裏，她說“你不是也說了，程小姐已經過世很久了。”

“是啊……已經這麼多年了……”

寂靜中很久都沒有任何聲音，只能看見遠山之間，星夜在天空中暈染開來。

程香君在黑漆漆的小道上找了好久，猛然想起，林清辭又不是人，他想要消失還能輕易被她找到？程香君拍了拍自己的頭，有點沮喪的聳了聳肩。

“怎麼辦啊……”程香君捏着額前散下來的碎發，自言自語說“筆洗沒拿到，還把重要的線索弄丟了，果然，我真的不適合……”

噠噠噠……

一盞半懸在空中的雕花紙燈，伴隨着清脆的敲擊聲朝着程香君的方向走來。

程香君猛地站起身，專註的看着燈火飄來的方向。持燈的人，一身黑衣，但從身形來看，正是當初那個黑衣人。

“是你！”

燈火停頓在一個巷口，紙燈繞着黑衣人的身前轉了一圈，緩緩指向漆黑的巷子。黑衣人見程香君沒有動作，空蕩蕩的袖口在遠處的浮燈上輕輕一畫，一縷燈火順着袖口閃動跳躍，慢慢組成一個“林”字。

程香君看着眼前的景象，微微皺眉。

這是準備告訴我林清辭去哪了的意思嗎？

程香君滿心的懷疑，卻沒有移動。

黑衣人再次抬手，空中火焰組成的“林”字，幻化成了一個“來”。

程香君想，她猜對了。可黑衣人是否值得信任，還沒有定論。

可與其像只眉頭蒼蠅一樣亂轉，不如跟上去看看。程香君想着，便跟上了那盞紙燈。黑衣人的身影在巷子中消失了，唯有紙燈依舊明亮。

四周逐漸冷了起來，寒冰包裹着空氣，這種感覺，與林清辭在她耳邊說話的感覺，極為相似。程香君雙手環抱，即便心裏疑惑重重，也沒有停下。

浮燈在巷子的盡頭閃爍片刻，就徹底失去了燈火的暖意。

程香君順着這條被月光點亮的長路看去，不遠處正是一座廢棄的老宅。陳舊的木門上，佈滿了斑駁的痕迹，程香君越靠近，越覺得那股冷意侵入肺腑。

宅子的大門虛掩着，一副破敗許久的模樣。可就當程香君靠近的時候，屋檐上懸挂的兩盞破紙燈卻突然亮了起來。

程香君眼看着大門開啟，門內走出一個家丁打扮的男人。

“大小姐回來了！”

男人拉開門，看着程香君突然咧嘴笑了起來。他連忙拉開門，朝着程香君唯唯諾諾的說“大小姐快點去前廳吧！老爺正等你呢！”

程香君沒有動，她警惕的看着面前的男人，與那扇門后的花團錦簇，人來人往的景象。

“小姐怎麼了？”方才還距程香君幾米遠的男人，轉眼就來到了程香君面前，他彎着腰微微昂起頭，餘光里飽含着笑意。他說“小姐，快走啊。”

催促的聲音好像一道陰風，程香君微微向後退一步，可腳踝卻磕在了青石鋪就的石階上。

她回過頭，剛剛還在面前的大門，瞬間挪移到了身後。

她看着那個男人關上了老舊的木門，將外面漆黑的夜景全部封鎖在明亮的燭火之中。心裏有個聲音叫喊着，讓她快點離開，可雙腿卻驟然失去了行動的能力。

“走吧，小姐。”

突然兩個嬌俏的丫頭出現在程香君身邊，她們看着都只有十五六歲，可面龐模糊，就連頭上戴着的簪花都在燈光中晃出了雙影。

她們輕聲笑着，一左一右的抓住程香君的胳膊，將她拽向正廳，程香君掙扎了幾下，可都無濟於事。模糊的花瓣在身側閃過重影，她張張嘴，卻無法發出一丁點聲音。

“小姐真是，眼看就是要出嫁的人了，還這麼貪玩！”

“是啊！也難怪老爺夫人擔心！”

幾聲閑話，將程香君說的耳朵嗡嗡作響。

從兩個小丫頭身上傳來的寒意，已經刺入了她的大腦，呼吸之間都是朦朧的白霧。程香君努力撐着自己的雙眼，可意識卻慢慢遠去，腦海中只剩下正廳里虛無的人影，和兩個小丫頭輕柔的笑聲。

冷意褪去，溫暖襲來。

清香的泥土味圍繞在程香君的鼻尖。

下雨了？

程香君想着，可身在溫暖之中，只有逐漸下沉，沒有醒來的慾望。

“程姑娘！”黑暗中，遠遠傳來了一道聲音。

陌生，卻又有點耳熟。

“醒醒！”

“快醒醒！”林清辭的聲音逐漸明亮，程香君微微轉醒，漸漸清晰的雙眼中，出現了林清辭身上鮮紅的火光。

“呼……你總算醒了。”林清辭看着程香君，緩緩鬆了一口氣。程香君這才回想起方才經歷的事情，驚恐瞬間刺激到她的反射神經，可身體卻完全無法移動。

程香君低下頭，這才發現，自己的雙腿已經被紅褐色的泥土覆蓋，雙手也被兩個枯瘦的骸骨桎梏着。林清辭正擋在她面前，對面是一個一身華服的乾屍。

“林清辭，你害了我一家三十幾口，如今還要阻攔我一家團聚嗎？！”乾屍的嘴巴不斷地開合著，一字一句都耗費了他全部的力量。最後一個字音剛落，乾屍的下巴就順着顴骨崩裂，一絲絲乾枯的肌理掛着已經失去作用的下顎，嘴巴里乾枯腐爛的肉完全暴露在空氣之中。

程香君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她連嘶吼的力氣都吞咽進了肚子裏。她巴不得自己能夠暈過去，而不是正面面對眼前這令人咂舌的景象。

“林清辭。”

“你的屍身還在林家祖宅嗎？”

林清辭聞言微微偏頭看向程香君，他有些驚訝，程香君此時還有力氣與他說話。

“應該已經被官差埋葬了吧……”林清辭一本正經的回答道，可程香君並未看他，而是看着對面，正拖着自己的下巴，費力將它與顴骨並和在一起的乾屍。

“那就好，那就好……”

不用我埋就好，乾屍看到一個，就夠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