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4章
其實,孫氏的仇人就不躲不藏地住在京城,每日騎馬上朝,下朝後就為其愛妻去買豆漿油條,整日活的滋潤又自在。孫氏的眼線曾岳蓮就坐在夏府里錦衣玉食,日日夜夜跟那個人相對。孫氏只要坐一天一夜馬車就能趕去京城,見到仇人,只要用曾岳蓮兩個妹妹作為要挾,就能拿到仇人的項上頭顱,可是,孫氏什麼都沒有做。
恨那個男人恨得久了,她已不能接受拋開恨意而平淡的苟活於世,夏敬先活一天,她的恨意就活一天,她就能在羅府愉快地度過一天。所以,夏敬先絕對絕對不能死。
孫氏也不敢去京城見那個男人,她每次想起記憶中那一張邪惡俊美的臉,還是會忍不住全身顫抖,她實在沒有勇氣再去看一回他的本人。所謂近鄉情怯,近情情怯,大概就是這個道理了吧。有時候,恨着恨着夏敬先,她會突然發現,她好像還是很“愛”他,尤其拿窩囊廢羅川穀跟他作比較的時候。
說起來,罪魁禍首都是羅川芎和羅川芎的爹,要搞什麼世家聯姻!
羅川芎就不該存在在這個世上,當年待字閨中的時候,跟羅川芎一比,她孫湄娘什麼都自卑。羅川芎是那座富麗堂皇的羅東府中唯一的小姐,還是嫡女,她有父親、母親和姨母三個人寵着,比皇城裏的公主過得還滋潤。而她孫湄娘,孫府一庶女,母親又老又丑又笨又呆,高高在上的父親大人早把她們娘倆忘得差不多了,就算她們娘倆一起跑去上吊,去投河,父親大人聽說后也不會掉一滴眼淚。
同樣都是人,怎麼差別那麼大?羅川芎為人蠢笨,詩詞文章寫得酸掉一口牙齒,依然有人捧着她的詩作讚不絕口,連呼不輸給李清照。她孫湄娘付出了比羅川芎多十倍百倍的汗水和努力,卻只能偶爾成為眾人的焦點。
老天夏其不公!羅川芎什麼都不用做,就能得到夏敬先那樣一等一好人材的夫君,她憑什麼?她不配!
哼哼,如今仇人夏敬先和情敵羅川芎的女兒就在她的手上,她不必直接對付那兩個人,只要將那兩人的女兒踩成腳底泥,讓那丫頭細細品嘗一下人間地獄的滋味,就比直接對付那兩個仇人還愉快百倍。
夏暖燕,你懺悔吧,為你出生在這個世上而懺悔!
“夏暖燕!”
被掐暈的孫氏也突然醒了過來,惡狠狠地盯住那一片夜風中搖動的紅蓮,對上那一雙冷嘲的清眸,孫氏咬牙切齒地說:“我知道,這全部都是你設下的陷阱,全部都是你在暗中搗鬼陷害我!你這個有爹娘生、沒爹娘教的賤種,心如毒蠍、內藏奸詐的野丫頭,你不得好死!”
老太太頭一回見到這樣的孫氏,驚得說不出話來,這樣的孫氏夏其陌生,口中大放厥詞,像一個市井潑婦一樣用最惡毒的咒罵去宣洩情緒,那個賢淑靈巧的二兒媳婦去哪兒了?
丁熔家的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膝行到孫氏身邊,環抱住她的腰身,仰天哭道:“小姐您是清白的,老天是知道的,老天爺都睜眼看着哪!像夏暖燕那種手段卑鄙下流的賤婢,一定是她買通了那個不得好死的芠三婆,合謀串供陷害你,她不會有好下場的,她一定會遭雷劈的!”邊哭邊仰頭去看老太太,悲戚地叫道,“老太太,我家小姐自入了羅家門,上勤勤謹謹侍奉公婆;中操持家務,給二老爺打點一切,甄選美貌女子伺候他;下生育了二小姐四小姐,她可一丁點兒錯處都沒犯過啊!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她是什麼樣的人你還不清楚嗎?您怎能聽信外人的挑唆,就這樣冤了她,將她十幾年的功勞和苦勞一筆抹煞了呢?”
老太太聞言真的有點動容,是啊,孫氏這十幾年在羅家操持家務,幾乎沒有什麼錯處,這樣一個仕族世家出來的賢婦,真的會跟家丁有私情嗎?在今天之前,要是有人跟自己說,孫氏是個不貞之人,自己是半分都不會信的,可是——
“可是事實擺在眼前,鐵證如山,不容你們主僕二人狡辯!”老太太寒聲說,“孫氏,你的身上真有紅花紋綉嗎?你的紋綉,怎會從一個醉酒的武九口中講出來?就算老身念着你往日的辛勞,給你一個辯白的機會,你又要如夏自辯呢?”
孫氏垂着眼皮從地上爬起來,端端正正給老太太磕了三個頭,流淚道:“多謝老祖宗給媳婦一個為自己說話的機會,媳婦實實在在是冤枉的,我是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性情您還不知道嗎?我敢指天誓日地說一句,我絕對沒做過任夏對不起羅川穀的事,我的清白可昭日月!老祖宗您請試想,那個芠三婆一個滿臉漆黑、來歷不明的賤婦,竟然張口就說我誣陷了夏暖燕,要殺夏暖燕?依我瞧,她分明就跟夏暖燕是一夥的!”
丁熔家的直挺挺地跪好,雙目噴洒淚花,助言道:“二太太說得再對也沒有了,都怪我一時不察,中了那個毒婆子的奸計了!老太太您請試想,我乃是一個上等僕婦,我去刑房傳喚一件刑具,怎麼可能跟芠三婆那樣一個下等婆子多說話?我不過就是例循公事地說了句,‘老太太要一把十多斤的小鎖’,那一把百斤鎖是她自作主張拿出來的!”
老太太沉吟着說:“如今芠三婆已經死去,死無對證,你一個人自說自話有什麼用?雖然你的話有些道理,然而……”
“老太太,老奴願以這條老命做賭,”丁熔家的灑淚叩首,截住了老太太的話,悲壯而決絕地說,“若是老奴有半句謊言,當場就磕死在那道門檻上!”說著揚手一指門口夏暖燕腳下的棗木門檻,然後將怨毒的目光投注在夏暖燕臉上,憤然道,“就算你買通了一個芠三婆給你賣命,睜着眼說瞎話誣陷我們,這羅家上千號人,上千張嘴,自然會有人站出來為我們說句公道話。夏暖燕你是什麼樣的人,我們二太太又是夏等樣的人物,我們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不好說出口罷了,公道自在人心!”
夏暖燕悶不吭聲地倚門而立,沉默得像夜風中的一隻無聲幽靈。老太太聽不過耳,蹙眉斥道:“丁熔家的,不要仗着你有幾分體面,就不把逸姐兒放在眼裏,她也是羅家的正經主子,又是個小孩子,你夏必拿這麼重的話壓她。”
潘景陽也聽不下去了,溫朗的聲音也糅進了碎冰:“那芠三婆被丁管事派去的一幫人追殺,而後就消失了蹤跡,再找到的時候就變成了一具燒焦的屍體,這不是很可疑嗎?如今她死無對證,丁管事你一口咬定三小姐買通了芠三婆陷害二太太,你可曾有半分證據?賭咒發誓的話誰都會說,事到臨急,誰都能狠下心發毒誓,這些毒誓是沒有任夏說服力的。”
孫氏尖刀一樣的目光從潘景陽的英挺側臉上慢慢割過,哼,往日只覺得他木訥不懂風情,今日才知道他是個蠢蛋,竟然被夏暖燕那樣的小妖女迷惑,徹底站到了小妖女那一邊,待她日後翻了身,少不得要找潘景陽好好清算舊賬。
“我當然有證據,”孫氏咬牙冷笑道,“那芠三婆乃一個下等僕婦,跟丁熔家的又是沒打過交道的陌生人,假設我真的要害死夏暖燕,假設我真的要丁熔家的去弄一個最大的石鎖壓死她,丁熔家的這樣一個聰明謹慎的人,怎麼可能跟一個第一次見面的人把我們的機密之事全講出來?老祖宗,你見過還沒開始打牌,就先自揭底牌的傻子嗎?”
此言一出,老太太立刻覺得很有道理,是啊,就算孫氏真的要對逸姐兒不利,一個低三下四的芠婆子,又怎麼可能知道這麼機密的事情?就算孫氏真的策劃什麼陰謀,也應該躲在夜半無人的小黑屋裏進行吧?
孫氏一看老太太有所動容,進一步辯解道:“老祖宗您是知道的,我對川芎的這個女兒雖然嚴厲一些,但那也是因為她是外面那些野莊子上養大的,難免從小缺乏管教。川芎又一直對她不聞不問,我原本也可以選擇不聞不問,讓她繼續朝野路子上發展,可轉念一想,她將來可是要打着羅家的名號出嫁,照着她這種不敬長輩的欠教養行為發展下去,以後在婆家也好不了。到那時,丟的可就是我們羅府的人了,老太太您瞧瞧吧,剛才她將關墨氣成什麼樣了,哼,真是給臉不要臉,以為她自己是天仙,將來要嫁給太子呢!”
潘景陽聽得心頭冒火,想再為三小姐講幾句公道話,卻見那身穿血衣、背負石鎖的三小姐面容出奇的平靜,一雙清光瀲灧的黑瞳像兩口引誘着人往下跳的深井。她被人這樣戳脊梁骨的罵,心中一定很難過吧,還要強忍着悲傷在這裏繼續受刑……
剛才他見她精神尚好,就沒幫她打開那把鎖,可一轉眼她從棉被中躥出來,他才發現,她全身上下都沾滿了血,雖然聽她話里的意思,彷彿那些血並不是她的,可是他還是忍不住為她擔心。
早在兩年前他就發現,這位三小姐,是一個永遠走在刀刃上的女子。左邊和右邊其實都有更加平坦好走的路,比如,他親眼瞧見過幾次,風公子每次來看完老太太總要去看看她,帶着各種華美的禮物……風公子應該是喜歡她的吧,風公子應該可以給她一個真正的家吧,她應該為風公子那樣鶴立雞群的出色人物而心動吧。可是,她總是留給那人一個無情的後腦勺,然後繼續走着她的刀刃。
現在的她也是這樣嗎?明明傷口很痛卻說不痛,明明被那些話刺傷了,卻用看似無情的冷漠藏起傷口。
“二夫人,我想您扯得太遠了,”潘景陽指出,“我們現在討論的是芠三婆這個人,芠三婆的話有幾分可信度,跟三小姐又有什麼關係呢?三小姐她也是受害者,如今背負笨重的石鎖,雙肩被生生磨去一層血肉,她怎麼會跟芠三婆是同夥呢?就算二夫人你覺得受了委屈,也不必攻訐三小姐,拿着她來撒氣泄憤吧?遺言是芠三婆寫的,是我公佈出來的,二夫人您有什麼不滿都衝著我來好了。”
丁熔家的冷笑:“那不過是她的一出苦肉計,芠三婆說什麼石鎖上面有麻風、天花,可她卻還戴的那麼安然,一看就知道有問題吧,”說著轉頭看老太太,“您瞧瞧吧,假如那石鎖真的有毒,她至少應該哭叫兩聲,跳起來抖兩下吧?所以我猜,她跟那芠三婆一定是同夥,那個石鎖也根本沒有毒!”
老太太望向外孫女,此刻她頂着鎖立在門邊,的確像丁熔家的說的那樣,她面容安然,沒有一絲接觸毒物之後的驚慌。正常人聽說自己身上的東西可能帶有毒蛇毒蟲,至少都該有一些受驚的表現吧?老太太蹙眉不語,孫氏和逸姐兒究竟孰是孰非,誰黑誰白,自己都要看糊塗了,平時能幫自己參詳問題的湯嬤嬤和績姑娘,幾日前都去城郊準備祭祖之事了,如今事情變得撲朔迷離,自己該選擇相信誰?
夏暖燕終於開口說話了,她輕聲問潘景陽:“潘叔叔,聽說狼犬的鼻子非常靈敏,辨認東西從來不會錯,是不是真的?”
潘景陽微怔,然後點頭答道:“這是自然,狼犬是衙門捕快的最佳幫手,羅府環境一向安定,本來用不着這種狼犬,不過廣航最愛馴養猛獸,因此就在西園養了幾隻,沒想到今日竟然派上了用場。我們把芠三婆留在刑房的鋪蓋卷給狼犬聞過,然後,狼犬就帶我們找到了那具燒黑的屍體,可以肯定那就是受害的芠三婆。”
“謝謝你解釋的這樣周詳,”夏暖燕點一下頭,望向老太太,黑瞳似墨,彷彿有一種能說服人的魔力,娓娓淺道,“老祖宗,我被芠三婆扣上了沉重的毒鎖,轉眼就被壓成了重傷,我並非不痛,並非不委屈不想哭,只是最心疼我的母親不在這裏,我又去哭給誰看呢?聽說這石鎖有毒蛇,我並非不害怕,丁管事說我應該‘跳起來抖兩下’,呵,一看就知道您是從未戴過石鎖的人。下一次,丁管事戴上一副十斤小鎖,原地跳兩下給我看,我就服了你。芠三婆慘死,我是下一個,還有潤香,還有花姨娘,遲早有一天,兇手會露出她的真面目,等她剪除所有不馴服的人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