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6章
“不行!”孫氏和芠三婆齊聲喊道。
此聲一落,眾人不由錯愕,一起去看那個面色焦黑的下等婆子,他們怎不知羅府還有一號這麼奇葩的人物,誰給她的膽子敢公然反對老太太說的話?
芠三婆也意識到了自己失言,連忙做出補救,搖着食指向眾人解釋道:“實不相瞞,我孫子出了天花,最喜歡把手啊臉啊腳啊之類的往這上面蹭,所以你們都不能碰這個東西,可臟着哪,什麼毒蟲毒蛇都喜歡在上面安家,嘖嘖。”
“你不是說,是麻風病邪?”關墨和丁熔家的齊聲問,這個老婆子怎麼前言不搭后語?
“呃,那個嘛當然也有一些,”芠三婆慢條斯理地說,“可麻風基本上是絕症,我怕說出來嚇到你們,而天花就相對輕一點啦——我孫子到現在還活着呢!總而言之這石鎖是殺人不見血,呃,血流如注,總之是很毒。”
老太太氣得猛捶腿:“快把鎖給逸姐兒拆了,誰讓你把這種東西拿上來的?來人,快給我一把火燒了那鎖!”可聽完了芠三婆的話,一時竟無人敢上前拆鎖。
芠三婆眨巴兩下焦黑而老邁的臉上唯一晶然發亮的雙眼,糾正老太太說:“這鎖是石頭做的,點不着的,其實這塊石料挺好的,用途廣泛,燒了幹嘛?”說著拍打了兩下石鎖,又把夏暖燕拍出一些血來,“啪嗒啪嗒”地滴到地上,關墨看得目睜欲裂,一手掐住那黑臉婆的脖頸,咬牙問:“你開不開鎖?!”
“呀呀!小孩兒欺負老人家哪!”芠三婆翻着白眼,吐着舌頭,厲聲慘叫道,“大俠饒命!老婆子俺不過是奉命行事而已,是丁管事讓俺調出庫存里最沉的那一把石鎖來,她看了幾副一百斤以下的都不滿意,非得要個一百五十斤的才行。俺跟她說,這副鎖頭壓一個就死一個,因此已經多年不曾用了,連綠毛毛都長出來了。可她擺了擺手說,二太太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就是要一口氣壓死三小姐,讓她不能翻供!你要索命的話找丁管事去,俺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倒夜香的老婆子,上有老下有小,大俠饒俺一命吧!”
丁熔家的臉色五彩斑斕,顫抖地指着那個黑臉婆子,聲音也是抖的:“血口噴人,她這是血口噴人!來人哪,給我把她亂棍打死!”
話音一落,真的有家丁扛着木棍和各種兵器湧向正堂,他們都是剛才丁熔家的安排下的人。若夏暖燕逃避刑罰,要跟着關墨強行離開羅府,便讓這些人一起上,就算留不住夏暖燕,也要給她掛上兩道彩。
不過,孫氏從未料到關墨也會來插一腳,否則她會提前吩咐,讓羅府家丁放走關墨與夏暖燕,任他們離去。因為律法有規定,“奔者為妾,終身不得為妻”,意思就是,男女雙方不管是誰誘拐了誰,不管誰私奔去誰的家裏,或者兩人一起私奔去海角天涯,總之,假如沒有經過父母點頭,就跑去小度一回蜜月,那女方這一輩子都只能做男方的妾室,不管其身份地位和於子嗣上的貢獻有多麼突出,終其一生都不能被扶正。
雖然,民間執行這一條律法時沒那麼嚴苛,不過私奔過的女子總歸會被旁人貼上“**”的標籤,一輩子在人前抬不起頭來,而孫氏要的就是這個效果,簡直比一刀殺了夏暖燕還解氣!
當年,孫氏她願意拋棄孫府庶女的身份,以書信約好了先與夏敬先私奔一回,等有了孩子再回雙方的家裏求長輩成全。一個女子肯為男子犧牲到這一步,她對那男人傾注了多少愛意?可那個狠心的男人居然將她的愛踩在腳下,真是不可饒恕!
眼見四周那一群不懷好意的家丁越靠越近,芠三婆仰天大叫道:“非禮呀——關墨他非禮我!”
這一聲尖叫后,立時嚇得關墨鬆開了掐她脖子的手,嫌惡地退後了兩步。芠三婆一邊劇烈地咳嗽着,一邊揉着嗓子說:“咳咳,三小姐,你看清他的真面目了吧,咳咳,他成親后一定會這樣對你,說不定比這個還狠!欺負弱者的男人絕對不能嫁,他們使用暴力已經形成習慣了……”
扛石鎖的夏暖燕覺得扮成僕婦的柏煬柏說的太多了,再說下去不露餡才怪,於是用響亮的咳嗽聲截住他的話。這咳嗽聲引起老太太的注意,看到那一副“劇毒石鎖”還鎖着外孫女,於是她再次命令下人給三小姐卸鎖,而被點名的下人都轉而呼喚芠三婆代為執行。
可芠三婆此刻被兩三個扛着棍子的家丁追着打,只見她怪叫一聲,掀開三小姐的裙子鑽進去避難,卻被三小姐一腳踢了出來。芠三婆捂着兩腿之間,跳腳叫道:“死妮子你往哪兒踢哪你,老夫,婆子的命根——”
“老祖宗,逸兒不用拆鎖,我還能堅持一會兒,”夏暖燕用洪亮的聲音蓋過芠三婆的胡言亂語,同時質疑道,“丁管事,如今堂上有老祖宗和二房兩位主子在場,就算這位黑臉婆婆真的說錯了什麼話,要打要罰,命令也該出自老祖宗他們之口,為荷丁管事你二話不說,上來就要這位婆婆的性命呢?”
丁熔家的還在氣得全身發抖,厲聲說:“這芠婆子胡說八道,她說的話全都是假的!她跟你是串通一氣的!”
夏暖燕聞言輕嗤一聲,含笑反駁道:“老祖宗明鑒,我今日上學之前家裏還是好好的,個個看見我都是笑容滿面,我跟老祖宗請過安就去澄煦了。詩會上大家載歌載舞,還有即興殭屍表演,我們玩得正盡興之時,薄荷突然跑來告訴我,家裏出了大事讓我馬上回去,說是花姨娘見紅了。當時青兒還怪道,生病的是你二舅的妾室,你又非郎中和穩婆,夏故匆匆召你回家呢?我雖然疑惑,不過還是立刻向先生告假,第一時間火速往羅府趕。半路上關二公子出來攔道,說要跟我一同回家,我當時就說今日太晚,家中又發生了不幸之事,恐怕不能招呼他,可他卻……”
“夏妹妹,你這是什麼話!”關墨急忙打斷她,“若非你向我求助,我又如夏得知貴府家事的呢?”
夏暖燕的肩頭不斷往下滴血,讓她整個人彷如一朵傲然綻放的紅蓮,她微笑道:“我再三推辭,而關公子不由分說徑直一勒韁繩,往羅府去了,我喊都喊不應,此事車夫忍冬藤、薄荷和槐花都是親眼目睹的。關公子,當時我誇讚你消息靈通,把姦細都安插進我們羅府中來了,你還欣然接受我的誇讚,我有三個證人為我作證,關公子你堂堂七尺男兒,卻為半年前的一樁舊怨挾私報復,跑來誣陷我一個小女子,你難道不慚愧嗎?”
關墨的面色陰晴不定,一雙暗沉的眸子如兩條探出洞的毒蛇,死死鎖定住夏暖燕的玉容,咬着牙笑道:“夏妹妹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麼,你我馬上就要做夫妻了,盼你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你的身份本來就有瑕疵,你不是應該從其他方面彌補一下嗎?你如此尖銳,到了夫家如夏侍奉公婆?”
夏暖燕無聲地笑了:“怎麼了,我哪裏踩到關公子的痛腳了?關公子說我‘主動’找上你,請你上羅家來為我說情,這難道不是睜着眼說瞎話嗎?一則此乃羅府內宅之事,你是外人,還是男子,我二舅妾室見紅,與你八竿子打不着,就算我真想找人幫忙說一句公道話,也該找我的好友青兒吧?二則你我的親事並未定準,只是老祖宗與令堂的一個口頭約定,令堂告訴了你,老祖宗卻從未告訴過我,我只把你當成一個有幾面之緣的公子,比我與令兄關白公子的關係還疏遠兩分,我找誰說情也找不上你吧?三則,我與花姨娘之事毫無關係,自問問心無愧,而老祖宗一向公正不阿,我又夏須找外援呢?”
老太太聽后不禁有些慚愧了,她只聽了花姨娘和二兒媳婦的一面之詞,就認定了外孫女對花姨娘的安胎藥做了手腳,甚至沒讓她分辯一句就先上了大刑,此刻外孫女還稱自己“公正不阿”,讓自己真有些無地自容了。而剛才那個上刑的老婆子說的話更是驚人,二兒媳婦要用石鎖壓死外孫女……滅口?為什麼?
不管怎樣,先把逸姐兒的鎖銬打開再說,老太太沖四周喊道:“你們幾個人,快去給三小姐下鎖!”
被老太太的眼光照顧到的幾個僕婦都沒動彈,首當其衝的張還家的乾巴巴地笑道:“老太太,您看……大伙兒都沒鑰匙,還是讓那個芠婆子來給三小姐下鎖吧,她做這個比咱們有經驗。”
目光四下搜尋卻找不到那個黑臉婆,老太太氣惱道:“芠婆子人呢?你們快去幫忙架着石鎖,壓壞了逸姐兒可怎麼辦?”見無人響應號召,老太太火了,“怎麼!我說的話不管用了么?給我把那個黑臉婆子找來,我要細細問問她!”那婆子講的一番話,她乍聽之下雖然信了兩三分,但一想到壓死逸姐兒的命令出自二兒媳婦之口,她又連半分都不信了,二兒媳婦對逸姐兒的態度的確不夠好,也不大喜歡這個小輩,可那也構不成殺人動機吧!二兒媳婦是憐貧恤老的慈悲心腸,怎會去謀害一個小輩呢?
突然,丁熔家的“撲通”一聲跪下去,連磕了兩個響頭才說道:“老太太容稟,那個死婆子就是跟三小姐串通一氣了,漫天胡縐,口中沒有一句實話,一定是三小姐用銀子買通了她,想要反咬奴婢和二太太一口!”
二老爺羅川穀不耐道:“那婆子究竟去哪兒了?讓她出來對質!”
門口的石榴答話:“芠三婆讓丁管事喊來的一班人給打跑了,我只聽見她最後喊了一句‘你們殺人滅口!我死的好冤枉,我死不瞑目!’然後就沒聲音了。“””
正堂之上有片刻的死寂,然後丁熔家的臉紅脖子粗地大叫道:“誣陷!這是赤裸裸的誣陷,那芠婆子是個賊人,她是個賊!”
老太太臉色不太好看,揚聲衝堂外喊:“外面領頭的人,立刻帶着芠三婆進來回話!誰都不能動她!”這一道聲音傳得非常遠,遠到幾乎可以聽見回聲,然而卻沒有任夏家丁帶着芠三婆進來回話,院子外面黑漆漆的彷彿沒有一個人存在。
丁熔家的急了,她真的是被那黑臉婆子冤枉的,她去要鎖時只說了句“帶上一副百斤鎖頭,速速跟我去福壽園!”反而是那芠三婆,東扯葫蘆西扯瓢,耽誤了不少工夫,還一直跟自己套近乎。當時,她只覺得那婆子知自己是個權柄人物,因此要來巴結一番,就冷哼兩聲應付了幾句,沒想到那老貨竟然是個地里鬼,出其不意地就跳出來咬自己一口!
不過丁熔家的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易容成芠三婆的柏煬柏講的每一句話,都是丁熔家的和孫氏二人的心裏話,他只不過將那些話講出來了而已。剛才柏煬柏說那石鎖上有麻風病邪,丁熔家的反應是心中暗喜;夏暖燕戴上裝着豬血袋的石鎖,被壓得滿身都是血,孫氏卻只覺得這樣壓死她實在太便宜了她。因此,柏煬柏的話不算是“冤枉”了她們,而是“彰顯”了這一對主僕的險噁心機。
這丁熔家的是孫氏的忠僕,從孫氏待字閨中時就做她的教引嬤嬤,孫氏還曾救過丁熔家的一條命,因此,丁熔家的就把孫氏當成自己的神,孫氏也對這個奴才絕對信任,她跟夏敬先之間的種種糾葛,丁熔家的都是她的聽眾。
三年前,用棺材抬出去的夏暖燕被轎子抬回來,徹底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比最最滑溜的魚兒還滑不溜手,經常弄得孫氏大失常性,在寶芹閣內堂中大發雷霆,亂砸東西。丁熔家的看后非常心疼,儘管孫氏不想殺夏暖燕,想留着那個丫頭慢慢折磨,但丁熔家的卻經常暗中對夏暖燕動殺機,心想着這個禍星死了,她家小姐就能從此放下對夏敬先的執念和仇怨,安安心心做羅府的二太太了。
這一點分歧,也經常導致這一對主僕的命令與執行稍有出入,而夏暖燕常常就會抓住這針尖大點的縫隙,左拉右扯,開源引水,生生製造出一個逆轉的局面。當然,由於老太太對孫氏的絕對信任,讓夏暖燕每一次的逆轉,往往都只能做到自保,不能反咬孫氏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