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6章
“皇兄的病情,可有進展?”李汐壓低了聲音問道。
沈清鳴想了想,“皇上的病,只怕是心病,藥石無醫。”他頓了頓,看着李汐小心翼翼說道:“若能知道皇上的病因,或許還可一試。”
李汐想起了鳳塵也這樣說,心涼了起來。難道真要讓皇兄,再經歷一次那樣撕心裂肺的痛嗎?
她微微閉上眼,臉上有不願回憶起往事的痛苦。
沈清鳴靜靜地等着,等着李汐開口述說那段不為人知的過往,攏在白袍中的手緊緊拽着,骨節幾乎在泛白。
李汐開口的第一句話是:“我身上背負着秦家所有人的鮮血。”
十歲的李汐還很調皮,在宮裏有幾個皇兄護着,便肆無忌憚。捉弄人是常有的事,頜宮的人對她是又愛又怕。
這日玩的厭煩了,便纏着李錚要出宮去遊玩。李錚拗不過她,只好去央求了母妃向皇帝求情,皇帝正為前朝的事情煩憂,又怕不應了這小調皮,她又在宮裏干出什麼驚天大事來,只好讓當時的禁軍統領秦傲,陪同二人在京基轉轉也就罷了。
可李汐當年玩心四起,京基小小地方怎麼滿足的了她,眼看着日漸黃昏,她也玩不累,吵着要往郊外去。李錚與秦傲不應,她便要在街上大鬧起來。好不容易秦傲應下了,李汐又嫌那些人太過累贅,不許他們跟着。
李汐的任性宮中人都知道,李錚又寵着她,便一起說服秦傲,不帶侍衛一同前往,遣人回宮報信后,便帶着二人出城去了。
“皇兄,你看那裏的花好美。”李汐與李錚同騎,一路看着沿途的風景,忽見了一處野薔薇開的盛,李汐興高采烈地指着。
見她滿臉的希冀,李錚下馬令她在下頭等着,自己爬上山崖去摘。
秦傲忙攔住他:“六皇子,上頭危險,還是讓末將上去吧。”
李汐卻一把拉住秦傲,朝他吐吐舌頭道:“秦叔叔不許去,皇兄那麼厲害,一定能把花摘下來的。”
說話間,李錚已經爬上山崖,成功摘得野薔薇,他站在山巔上朝李汐炫耀,“汐兒,你看,好看嗎?”
李汐站在山腳,小手捲成了喇叭狀,朝他喊道:“皇兄你快下來,汐兒要花。”
“好,皇兄這就下來。”
沈清鳴靜靜聽着李汐說著過往,本就白皙的臉盤,此刻更是白的沒有血色。攏在袖中的手微微發抖,見李汐沒有再說下去,忍不住追問道:“後來呢?”
“後來……”李汐低聲呢喃着,垂首隱下一絲落寞,“突然天色大變驚雷一聲起,皇兄就不見了。”她死死掐着自己手心,才能讓自己的聲音不顫抖。
皇子跌落下山崖,秦傲的心慌了,囑咐李汐在原地等候,便急急下到山崖去尋找李汐。
那一夜暴雨傾盆,李汐一個人伏在崖邊,一聲聲喚着皇兄,喚着秦叔叔,直至聲嘶力竭,幾近暈厥。
“公主原是在此,讓臣好找。”身後冷漠的話打斷了李汐回憶,她回首,見鳳塵風塵僕僕而來,立在漠然地看着自己。
她斂起臉上一絲悲涼,起身問道:“事情可有了眉目?”
“公主還想着?”鳳塵的視線落在沈清鳴,見他起身頷首,更充滿敵意,語氣中已經有了不悅。
只當他在調查時受了氣,李汐朝沈清鳴行了禮告辭,便讓鳳塵隨着離開。
鳳塵跟在李汐身邊,一路無話,不緊不慢隔了兩步遠。
“查到些什麼?”李汐聲色一正,沉聲問道。
“沒有。”鳳塵淡漠兩字。
“什麼也沒查到?”李汐微微蹙眉,暗道此事棘手。
“忘了。”鳳塵仍舊是淡淡的兩個字。
李汐這才聽得他話中的怨氣,似乎衝著自己而發,她轉頭看着眼前玄衣如墨的人,輕聲問道:“怎麼了,誰惹了你?”
鳳塵直直地看着李汐,這個女人是但真不懂,還是裝的?視線落在她蜷起的手上,微微凝眉,拽過她的手扳開,已經鮮血淋淋。他更為惱怒,“舊傷未好又添新傷,你到底有沒有聽進去我的話?”
李汐被他吼的皺眉,強硬掙開他的手,側身立在一旁,“與你無干。”
“與那沈清鳴便有關了?”鳳塵再忍不住,他承認,看到李汐與沈清鳴在一起,他心中不好受。
“此事又與沈公子有何關係?”李汐覺得莫名其妙的,語氣也強硬起來,“你既然什麼都沒查到,此事也無需你去了。”
鳳塵沒有說話,淡漠地看了李汐一眼,轉身離去。
李汐心中更為不悅,又有秦家的案子在前,自沒有心思去探究鳳塵的反常。左右思量一番,李汐暗想還是將安佑提出來,着他去辦此事為好。至勤政殿,喚來新衣,“即刻去將安佑找來。”
這才不一會兒的功夫,李汐情緒波動如此大,新衣忙遞上茶問道:“主子,這是怎麼了?”
李汐坐下喝了口茶,緩和一下心情,眉眼一掃就瞧見了案上一道攤開的摺子,“這道摺子是誰送來的?”
新衣忙道:“適才駙馬爺送來的,奴婢和他說公主去了迎春湖,公主沒有瞧見?”
李汐忙打開摺子一看,上頭詳細記載了鳳塵調查所得結果。她閱過後,撫掌而笑,“僅憑這點,就可令那大理寺卿汗顏。新衣,你速將這道摺子送給李勛,同賜尚方寶劍,令他全權處理此事。”
“主子,大理寺卿可是廉親王的人。”新衣提醒道。“若處置了他,只怕廉親王那邊……”
新衣要說什麼,李汐一清二楚,她擺擺手示意新衣不要說下去,“今兒一早六皇叔態度不明,若是放在以往,他必定會抓着此事不放,以定我執政不明之罪。可他對此事的態度太過淡定,這其中興許有大理寺卿是他的人的緣由,更多的,只怕此事與他脫不了干係。”
新衣頓了片刻,又道:“廉親王日夜虎視眈眈,處處盯着主子的錯處,主子手中已經有了兵符,召集二十萬鐵騎將其剿滅,未嘗不可。主子為何一拖再拖?”
李汐微微一頓,將摺子交給新衣,沉聲說道:“六皇叔不服於我,無非因我是女兒之身現身朝堂之上,若非他心中有天下萬民,大可早早行霍亂之舉,兵臨城下。”說到這裏,她忽的一嘆,“何況,他終究是我六叔,他不仁,我卻不能不義。”
新衣不再說話,主子太過注重情誼,這一點是好,也是壞的。
一如廉親王,一如沈清鳴。
在勤政殿待到晚間,新衣詢問:“主子今兒也在這裏用膳嗎?”
李汐才要點頭,思及白日裏的事情,“罷了,回來儀居用膳。”
新衣一喜,即刻傳了消息回來儀居,令人準備着。
二人一路行至來儀居,見廳中已經佈置好一切,李汐不動聲色入座,默了許久,終於忍不住問道:“駙馬爺若沒有用餐,就請出來一塊用吧。”
女侍回稟道:“駙馬爺傍晚時便離宮去了。”
手中筷子一頓,李汐不再說什麼,自顧自吃着。
新衣不知二人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可駙馬爺才替主子辦完差事回來,好好的怎麼爭吵?服侍李汐就寢,他便將此事與幻櫻說明,遭至一頓白眼,“公主既然與沈公子在一處,你再告訴駙馬爺,這不是添亂嗎?”
新衣眼珠子滴溜溜轉了個圈,睜大了眼瞅着幻櫻,“你的意思是,駙馬爺吃沈清鳴的醋?”
幻櫻少見地嘆口氣,“只怕二人還比自覺。”
新衣垂首咯咯地笑出聲,想着沒能瞧見鳳塵吃醋的模樣,實在憾事。
“公主喚你,還不趕緊去。”幻櫻留下這句話,便又去巡邏了。
新衣忙進了寢宮,見李汐掌燈立在窗畔,擔憂地上前為她披了衣,“已經入秋,天氣轉涼了,主子仔細身子。”
“我睡不着,你取長琴來。”李汐攏了攏衣袍,神色中儘是落寞。
見李汐心情不佳,新衣擔憂道:“琴聲似心聲,主子有話說出來便是,何苦憋悶在心中壞了身子?何況那長琴許久不彈,此刻鎖在閣樓中,拿下來也須清理,主子明兒還要早朝,實在不宜傷神。”
“不過讓你取一把琴,就這麼多理由,只說懶怠取不就好了?”知道新衣關心自己,李汐語調盡量輕鬆,佯裝生氣,“還不趕緊取來?”
新衣無奈,只得領着人取來長琴,清理乾淨,隨後橫置在榻前。想起李汐的習慣,又在一旁燃了一支線香,“線香燃盡,主子可不許再彈。”
“你是主子,還是我是主子?”李汐笑罵著坐下,雙手撫上琴弦,捻指輕勾,幾一個破音劃破來儀居的寧靜。
對於鳳塵突然回家居住,蘭青言十分好奇,秉承着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原則,終於從鳳塵鬆動的表情中窺得一個信息,“難道你又被打入冷宮了?”
鳳塵視線一冷,他立即閉口,隨後又忍不住道:“前頭才聽說你搬去來儀居,舉案齊眉羨煞旁人,你二人這戲又是唱的哪一出?”
懶得聽他胡言亂語,鳳塵起身出門。
月上柳梢,星子點點,他踩着月光在小道漫步,腦海中不斷浮現着白日裏的一幕。雖知她並非那樣的人,可瞧着她護着沈清鳴的樣子,心中便不大舒服。
一聲驚雷響起,天邊驟雨急下,雖及時躲入廊下,仍被淋了個透濕。他搖頭苦笑,伸手的窗戶突然打開,鳳銘披衣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電閃雷鳴悠悠說道:“這天氣讓我想起了過往的事。”
“事關十年前秦家血案?”鳳塵就不用猜,便知道老頭子要說什麼,他身子一躍,便從窗戶進了房間。
鳳銘捋了捋鬍鬚,回身見鳳塵正在看案上一本攤開的書,他慢慢行過去坐下,長嘆一聲才道:“為了儘快回京述職,老夫星夜兼程地趕路,眼看着即將到達京基,天公不作美,下起了傾盆大雨。無奈之下,老夫帶着你福伯尋了近郊一處山洞躲避,卻聽得雨聲中傳來小女孩子的聲音。”
鳳銘看了看窗外已經拉直的檐水,指着說道:“那夜的雨也像這麼大,那哭聲卻十分清晰地傳入為父耳中。剛開始,以為是太過疲憊,出現幻聽了。可後來,那聲音越來越真,真的令為父不得不出去看看。”
“為父循聲而去,見到萬丈懸崖邊上,一個小女孩趴在上頭,半個身子沁在泥水中,已經奄奄一息。抱她起來時,她只剩下一口氣,嘴裏還在不停的喊着下崖救人。”
“那個人就是公主李汐?”鳳塵道。
鳳銘點頭,“為父當時也不知,只知道這孩子高燒不退,必須立即找到郎中。便和你福伯冒雨趕到京基,終於令她撿回一條性命,然而……”
說道這裏,鳳銘頓了頓,鳳塵忍不住問道:“後來呢?”
“那孩子昏迷了一天一夜,第二日醒來,便哭喊着要找皇兄,為父這才知道,她是李汐公主,而六皇子李錚以及禁軍統領秦傲將軍,摔落懸崖生死不明。”
鳳銘說的本來就慢,說一會又停一會兒,窗外的雨聲卻一直響着,沒有絲毫停歇的意思。
鳳塵倚靠在桌案邊,靜靜地聽着,時不時看看窗外的雨,想着來儀居那人現在是不是睡下了?可有被雨聲驚醒,因想起往事而一個人躲在被窩瑟瑟發抖?
“為父當即派人通知皇宮,又令人派人下崖去尋找,等來的結果是,頭天夜裏,皇妃被人身亡,三殿下李昭也被人毒害的消息。消息傳來時,公主就在為父懷中。至今老夫還記得,她默了許久,一聲哭了出來,一口血灑在為父臉上。那血溫熱溫熱的,卻能涼透人心。”
鳳銘的話才落下,眼前人影一晃,鳳塵已經不見了身影。他垂首看着地上的孤影,默了許久之後,才熄燈睡覺。
李汐多年不曾彈琴,手法有些生疏,有時彈了一個音調,隔了好久才會傳出下一個音調。琴聲偏喑啞,外頭的雨聲很大,幾乎將琴聲掩住。一個人靜靜地挑着,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麼。
新衣立在門邊,怕李汐有召喚,不敢去睡下。一面是清晰的雨聲,一面是喑啞的琴聲。她看着自家主子,也想起了多年前的雨夜,她入宮隨着皇太妃,年紀最小,宮裏的人都讓着她,平常侍寢也不會教她做。
宮中變故那日,她一夜睡得無憂,一日晨起見頜宮悲泣,方才知道太妃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