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〇七章 歸郢終章
十日後,即墨碼頭。
一駕普通馬車順着土路緩緩繞過即墨城,不疾不徐地駛向礁岸棧道。
這車沒什麼特別之處,但在它身後十丈開外,卻跟着另幾十輛王宮的銅蓋大車和一支千人軍隊。
乍看之下這支隊伍像是在為前車保駕護航,但當先的一百騎兵個個手持輕弩,神情戒備,緊緊盯着前車的一舉一動,好像隨時就要出擊。
大車車隊浩浩蕩蕩,說是王駕出巡也不為過,裏面還總有人滿臉焦慮地伸頭出來朝前張望。
“老師,都跟了十天了,這成安君手底下的衛隊怎麼還不出手?陛下可都要被人劫到海邊了啊。”
公孫啟冷哼,卻又無可奈何:“沆瀣一氣,嬴淳怕也是與那逆賊勾連好了的,跟過來裝裝樣子,逆賊是陛下的兄長,也不會真的對他動手,估計等上了船,就會把陛下放還。”
“既然如此,我們何必又跟得這樣遠?那日在朝的所有官員都從家中叫車追來,幾十號人豈不都白跑一趟?”
公孫啟嘆了口氣:“陛下被挾持,還能安坐於咸陽的,官服怕是不想穿了,就算陛下不計較,難道不會記得?若是日後出了別的什麼事,翻舊賬,這便是臣子的大過。”
正說著,馬車慢慢停了下來,銅蓋大車中的所有人全都下車查看。
幾位宗室封君同乘一車,嬴繹、嬴淳、嬴昭魚貫而出。
衛隊校尉下馬來向衛尉嬴淳請示下一步的行動,嬴淳輕搖一下頭,示意按兵不動。
而前面那輛挾持了秦帝的馬車,許久都沒有動靜……
要說將離當初是怎麼從秦王宮出來的,過程相當順利,手中有秦帝,挾持出了歸一殿後,就算是離開了一百金矛衛的威脅。
殿外的宮衛早已聽從嬴淳命令,只保持警戒,並沒有上前阻攔,一路放水,由着將離三人把嬴延勝帶下百級台階。
早有馬車停在階下,不用多想,肯定也是宮衛放進來的。
一行三人帶着嬴延勝堂而皇之上了車,大搖大擺出了城,一路向東花了十天來到即墨。
他們在路上歇息,宮衛和一眾大臣也停下來歇息。
嬴延勝被綁着手,每隔一段時間,將離就會給他鬆綁回血。
他最初想逃,後來因為天太熱,一點都不想動,也掙不脫繩子,就一路大睡。
他從沒好好看過這個王兄,現在越看越覺得像父親,這大概也是為什麼會不由自主地去聽話。
當然也問了一些諸如“天秦人還是南楚人”這樣被人問爛的問題。
將離已經不想回答了,只說一句:“天下那麼大,何必只盯着一個南楚?派人去西邊看看吧,那邊還有更廣闊的天地。”
兩人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到了海邊,將離掀開窗帘,指向海面:“你看,那就是南楚實力。”
嬴延勝眯起眼睛看向波光粼粼的海面,那上面停泊了數百艘戰船,桅杆筆挺,風帆飄揚,每一艘的甲板上都固定了一台大弩,齊刷刷地瞄準岸邊。
連吾吹響哨發信,最近處的船當即放下兩條登陸舟朝岸邊靠近,舟上幾個弓箭手前來接應,搭箭上弦,戒備岸上的軍隊。
“他們是來接我回家的,”將離笑了笑,“你會划船嗎?”
“嗯?”嬴延勝愣了一下,搖了搖頭,“不會……”
“哦,那你一會兒跟着學吧。”
嬴延勝不明白他什麼意思,隨後就被連吾牽着繩子帶下了車。
兩條登陸舟緩緩靠岸,將離站在車沿朝後看了一圈,後面是天秦當朝重臣和千餘宮衛組成的隆重“送行隊”。
公孫啟那幫人面露焦急地喊着“陛下”,想上前又不敢上前,跟了這麼遠,不知是擔心這個君主,還是擔心自己身上的官服。
而宗室一派,他們才不是真的想幫將離,只是借他的手來達到他們想要與南楚結盟的目的,而將離也需要這些人的力量來幫自己離開天秦。
四人分開乘船,將離要帶嬴延勝上船,他連連搖頭:“寡人不會水,既已到海邊,你走便是,幹嘛非要拖上我?”
將離不回話,面無表情地拽他上船,後面隨行的大臣見他依然不放人,當即開吼,威脅要放箭,連宗室幾人也緊張起來。
登陸舟上的弓箭手張弓瞄準,與衛隊弩手遙遙相對,兩方都在射程之內,誰也沒先放箭。
小舟隨着海浪逐漸離岸,已經遠離岸邊,離開了輕弩的射程範圍,兩舟慢慢靠近,將離這邊的兩個弓箭手和槳手全部跨去另一條。
他將嬴延勝解綁,邊解邊說:“划船很簡單的,兩手同時發力就是向前,剛才看了那麼久,你自己划回去吧。”
“誒?”
不等嬴延勝埋怨,將離一個躍身也跳上了旁舟,然後再也不看這個弟弟一眼,抱臂站在船頭,一舟人很快駛遠。
直到他們上了大船,嬴延勝還在跟兩根船槳較勁,小舟原地打轉,岸上派人借來了漁船才把他救回。
衛桑兒母女昨天夜裏就在方亞和北墨者的護送下上了大船,自那時起便一直在甲板上眺望岸邊,終於等到將離前來匯合。
他剛一上船,桑兒就撲進他懷中快要哭了出來。
“好啦,”他拍拍她,“這不是來了么,走海路幾日就能到南郢,到了那邊,咱們就回家了。”
衛桑兒破涕為笑:“嗯。”
……
南郢,楚王宮。
將離回到南郢的第一件事,就是和陸啟明進宮面聖,將蓋了印的盟書呈給熊誠。
“秦楚五百年盟約達成,請陛下過目。”
熊誠滿意地笑看一眼:“你二人有功,雲夢君更是奇功,居然以袖中之劍當朝挾持了那秦帝,手段極致,孤很喜歡!”
將離沒什麼反應,眼裏無不透着一種疲累:“這是逼迫簽盟,若不是天秦折損三十萬兵,又忌憚南楚的海上軍力,盟約恐怕難成。
“五百年只是虛浮的期限,陛下不可大意,還需利用這恢復元氣的數十年儘快與他們形成兩相不可或缺的依存關係。等數十年之後,若是他們攻楚之心復燃,撕毀盟約也不無可能。”
熊誠嚴肅地點點頭:“孤明白。”
他繼續道“入秋之後,便會重開東西商道和淮水各地津渡,具體細則將由兩國官員共同商定。”
熊誠擺擺手:“嗯,都是小事,自有相應官員去處理,不勞你費心,孤給你封隔侯如何?日後與天秦的來往邦交還全都仰仗你了。”
他嘆了口氣,朝熊誠做了個完整的拜君之禮,伏首道:“臣請陛下准我歸隱,從此不涉朝政、不問世事。”
“你這……怎麼這麼突然?”
“在天秦的那些天裏,臣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我的身份已經不再適合來往於秦楚兩國,天秦仇視臣,南楚朝堂也不乏對臣心存戒備者。
“如果陛下想要放開手腳在中夏大展抱負,臣的身份會拖累陛下,臣相信陛下的信賴,但人的想法終歸是會隨着事態發展而變化的。
“為了以防日後不必要的麻煩、以免旁人對陛下多有非議,姜承覺得……我不該再留在朝堂、也不該呆在南郢,還請陛下允我離開。”
熊誠皺緊眉頭,他完全沒有準備,但也曾在心底隱隱擔憂。
將離的說法不無道理,南楚朝堂已經有人對他劫持秦帝的行為作出質疑,怕他也會這樣對待楚皇。
以後若是政見上出現分歧,必然也會引起不小的風浪,他天秦王族的身份也必定會成為對方攻擊的把柄,到了那時,熊誠也未必能幫將離說得上話,一切都要看形勢。
況且將離只要決定做了的事,就一定要去完成,誰也攔不住,就算這次拒絕了,他以後肯定還會一再請辭。
熊誠嘆了口氣:“那你想去哪兒?孤以後若是想找你了,也好有個去處。”
將離緩緩笑了笑:“閩地吧,我想去那邊種柘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