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小水花
“……另外，注水肉的顏色，要更加鮮亮一些……嗯？有什麼事么？”
被一群人圍着的陸霖感到似乎有人拍自己的肩膀，下意識轉過身來，便看到一個大概十五六歲，白色長發挽起髮髻，身上衣着像是僕人一般，但氣質卻與侍僕截然不同的瘦小少年，正抬着頭，興緻勃勃地看着自己，眼睛中閃亮着光彩。
“嗯……人群中說話不太方便，過來一點兒……”
不待陸霖再次開口，白髮少年便拉着陸霖鑽出了擁擠的人群，左右望了一下，方才好奇地再次開口，聲音清脆：“我剛從西方大陸最西邊的萊恩聯邦帝國留學回來，學的就是料理廚藝。注水肉這種弄虛作假的方法，也是才在萊恩聯邦帝國興起，回來的時候，我一路上也沒有看到其他國家有注水肉的情況發生，也就是說，應當還沒有傳到這裏來。要不是剛才萬家公子和店老闆就在我身邊商量，我都沒看出來……你是怎麼知道的？”
“嗯……”
看着眼前比自己低一個頭還要多，面容白皙稚嫩卻又故作老成姿態的少年，陸霖略加思索，心裏已經有了應對：“你這麼小就出去留學，那你，應當沒有去過東方大陸吧？”
“……是沒去過，怎麼啦！我以後一定要去的，聽說東方大陸的料理，和西方大陸有很大差異……”
“嗯。其實注水肉這種弄虛作假的情況，在東方大陸好幾個國家都已經出現了，”陸霖決定睜着眼睛說瞎話，雖然自己不清楚，但是反正今天的事情傳出去，肯定有人會用此方法謀利，也總有一天會傳到東方大陸其他國家去，“我也是在東方大陸的流雲國等國家遊歷的時候，在一個很偏遠的小地方，偶爾不經意之間看到的。”
“……喔，原來如此……”少年左手環胸，右手支着光滑白凈沒有一根鬍鬚的下巴，故作沉思狀，“那就是說，你去過很多地方，嘗過很多料理了？”
“……是啊。”
陸霖暗忖，自己在料理菜肴上，這一點還真沒算說謊，於是便點點頭。一旁的小露向前走了一步，又退了回去，低下頭，雙手抱在身前，手指不停摩擦着，似乎有些小心緒。
“我剛才聽到他們說，你是料理陸家的大公子……其實，你一定在料理上很厲害了？以前他們說的那些，只不過是你故意裝出來的，不想太引人注意……”
少年眼珠轉了一圈，突然眼睛中亮起了神采。
“……呃，這個……”
“我決定了！認識一下，我是……龍落城林家的，我叫林子越，我要，拜你為師。”
“原來是林公子，幸會幸會……啊？”
陸霖的手，下意識地和面前白髮少年瘦削的手握在了一起，楞了一下，才反應了過來。而這個時候，甩開了手的白髮少年已經向遠處一個拉着小車的老僕處跑去，一邊跑一邊回頭揮着手：“那就這麼愉快地決定了！明天一早，我會來陸府行拜師禮——哎呀——”
看着一不小心，被青石磚絆倒跌了個跟頭，然後被老僕連忙心疼地扶起來、拍打着身上灰塵的白髮少年背影，陸霖不禁啞然失笑，輕輕地搖搖頭，又轉過來，看着依然站在一旁、不發一語的藍發少女。
“怎麼了，小露？”
“……哥哥又油嘴滑舌，胡亂說話。”少女微微轉頭，不看陸霖。
“怎麼油嘴滑舌了……”
“分明你一直生活在城裏，哪兒都沒去過，去過最遠的地方，也不過就是小時候去過一次的，龍落城外面咱們家裏的那幾百畝農田……”
看來，以前的陸霖是個什麼情況，現在的陸霖，倒也是有了一點側面的了解。陸霖無奈地笑笑，下意識地又伸出手，想要揉少女的頭頂，卻遭到了頭頂本人小小的掙扎和反抗；但是，反抗並沒有什麼力度，象徵性地左右搖晃了幾下頭以後，淺藍色如海水般的柔順髮絲，還是乖巧地停留在了掌心下面。
“好啦好啦。以後不亂說話了。我保證。”
“……明天，我可不會再替哥哥，去向林家公子道歉了……”
“小孩子一個，看我隨便開口，就能把他忽悠得找不到北……”
“……不能隨便忽悠喔。人家是誠心來學習的……”
“……對了，宋叔在哪裏？咱們還要買好多菜呢。”
“菜的話，你不用擔心，我經常來這裏，和他們都熟，我們挑好的食材，都會直接送到宋叔那裏去……對了哥哥，你真的不為過幾天洛小姐再來準備一下？”
“……對喔。先繼續採購，一邊買菜一邊商量……”
陸霖一拍腦門，才想起來還有這一檔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麻煩事兒。於是，陸霖和小露兩人輕聲討論着，跟着逐漸散去、口中連連稱嘆“看了一出好戲”的群眾百姓一起，逐漸匯入了批發市場擁擠嘈雜的人流中。另一旁，郝雲和斯卡特先嘗了一口左邊爐子上鍋里的牛肉，又嘗了一口右邊的，然後呸地一聲吐在了地上；滿臉惱怒的嚴羽陽正要拂袖而去，臉上、身上印着好幾個腳印的萬祥依然跪在地上，抱着他的大腿不肯鬆開。旁邊偶爾路過的、手中提着大袋小袋食材的人，間或駐足注視一下，經過旁邊好事者簡單講述后，又點着頭離開。市場熙熙攘攘，人頭攢動，遠方地平線上，初升的朝陽已經開始耀眼，閃爍着奪目的光芒。
方才發生的事件，就像一滴小水珠，落在菜市場這片湖泊里，濺起一朵小小的水花，盪起一小片波瀾，又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歸於以往的平靜。
……
“李……公子，方才您實在是太冒險了，太衝動了，那麼多人，萬一有個什麼閃失，老奴我……”
“哎呀，華伯伯，不都說了，以後要叫我林公子嘛。我剛靈機一動想出的名字，林子越！好聽吧~”
菜市場外面，白髮少年坐在老伯拉着的，裝滿各式食材的小車上，拐進了一條小巷。片刻之後，小巷裏一輛密閉的馬車駛了出來，駕車人戴了一頂草帽，細看之下正是華安老伯；而清脆的聲音，則從車廂里傳出來，輕快而靈動，顯然聲音的主人心情不錯。
“好好好，林公子……您剛才的行動太危險了，那麼多人……”
“哎~呀~！華安伯伯，這句話你都重複第五遍啦！”
“……下次，就算林公子，林少爺您再怎麼求我，我都不敢再帶您偷偷跑出來了……實在是太危險了……”
“嗯……說不定，明天還要再出來一次……”
“林公子，林少爺，您剛才說了什麼，我沒聽清楚……”
“沒事啦！嘿嘿……”
毫不起眼的馬車在龍落城裏拐了幾個彎，東繞西繞，穿大街走小巷，在穿過一條幾乎沒有人煙的巷子后，馬車卻是轉頭一拐，拐向了旁邊皇城後方的一個矮小的側門。戴着草帽的華安老僕左右看了一眼，然後沖看門的士兵亮出了一塊小銀牌。士兵點點頭，轉身用鑰匙打開了高大的棕紅色皇城牆下，三道黃銅鎖鎖着的側門，馬車立刻行駛了進去，就像從來沒有在皇城外出現過一樣。
“快點！快點！趁沒有被發現——”
駛進了皇城城牆后，車內的聲音稍微急促了一些，然而在穿過了兩條長長的雕花廊道、拐進了一個大院時，馬車的速度，卻陡然降了下來，停在了路邊。
“怎麼停下啦！還沒到呢……”
“喲。讓我們看看這是誰，大清早就偷偷摸摸溜出皇城回來了。”
一個溫柔平靜的男聲，從車廂的外面響了起來。坐在車廂里的白髮少年身體陡然一震，原本還帶着喜悅的表情，也漸漸地平息了下去。
“……二哥，早……早上好。”
情知已經沒有辦法繼續在車廂里呆下去，白髮少年伸手推開了車廂的帘布，走下了馬車。華安老僕已經跪在了一旁，深深低着頭，草帽放在身邊；而在老僕的身邊，站着一名銀白色蓬鬆頭髮、穿着米色休閑緊身寬袖服，胸前口袋裏露出半截純白方巾的男子，面帶笑容地看着從馬車上走下來的他。男子身後，站着幾名身着白紅相間軍服的士兵，面無表情。
“早上好啊，我親愛的……小月妹妹。”
被“他”稱作“二哥”的男子點點頭，微笑着走到了“他”的身邊，脫下手上的白手套，露出白凈細膩的手指，然後解開了“他”盤在頭上的髮髻。頓時，一頭如雪般的披肩銀髮散落了下來，足垂至腰。
而她，就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靜靜感受着身後脖頸處，傳來的手指尖溫度。
“……父親，不知道吧……”
又過了許久，才從她口中，傳出如同蚊吶般的聲音。
“……瞧你，出去一趟，身上都臟成什麼樣了。臉上也是，很不錯的易容術，我差點都認不出來你了呢。”
銀髮男子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保持微笑着，輕輕用指尖劃過她沾有一點灰塵的小巧面龐。
“我先去洗漱打扮……”
像是慌忙逃跑般，她連忙小步跑向了大院後面的一間單獨的、裝飾清新素雅的房屋，頭也不回地，噔噔蹬跑上石階；房屋門口有幾個早就站在那裏的侍女，輕輕行禮后，為她打開了門，隨後跟着走了進去，又從裏面將門關上。銀髮男子則看着她一頭銀髮微微散開的背影，微笑着，閑庭信步地跟在了後面。華安老僕依然跪在院落門口，一動不動。
“……讓您久等了，二哥。”
過了一會兒，房屋的門又打開了。穿着一身純白色連衣裙，領口、袖口、裙擺處有着繁複蕾絲花邊，頭上戴着一小頂珍珠銀飾的她，怯生生地站在了門口。少女臉上原本有些硬朗的線條，此時都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吹彈可破的雪白肌膚，淺淺的腮紅和唇彩。
“呵，真不愧是天凡帝國的李令月小公主，不知怎樣的青年才俊，才能配的上你的美貌……”
“……二哥言笑了。”
與銀髮男子滿臉如同陽光般溫暖笑容相對比的，是被稱作李令月的她，臉上一直沒有變過的，平靜沉默如同一潭湖水般的表情。
“哈，不必這麼冷淡嘛，我親愛的妹妹。畢竟自從你留學后，我們也已經數年未見，可你回來以後就一直這樣……”
“……父皇，不知道我出去了吧……”
在銀髮男子溫柔的目光注視下，她緩緩地將眼神轉向了一旁。
“父親依舊很忙，天還未亮，就和內務大臣、外交大臣等一起商議，準備接見來自西方大陸奧匈帝國和艾諾利亞帝國的使節……臨走之前，他還專門囑咐我來看看，關於兩個月以後的入學，小月妹妹，你準備得如何了。”
“……我……我在龍落城裏，為我找了一個學習東方大陸料理的老師！”
停了片刻，她戴着長手套的雙手輕輕握了握拳，似是下定了很大決心，霍然轉過頭來，直直望着面前的銀髮男子。銀髮男子眼神一閃，臉上露出了一個小小的吃驚表情，然後又恢復了溫柔的笑容。
“喔？是誰？是不是因為，我為你找的那些老師你不太滿意，所以你要把他請進皇城裏——”
“……不是的。哥哥你給我找的老師也很好，但我，我想自己……我沒有告訴他我的身份……我出城時候，扮成了男孩子……我想……”
女孩的聲音越來越小，有些字句完全聽不清楚。
“你是想，每天出城，去他那裏學習？”
“……嗯。”
女孩輕輕地點了點頭。
一陣沉默。
“……有意思……好，我答應了。”
“……什麼？！真的？！”
如同一滴小水珠落進了湖泊，原本平靜的湖面濺起了小水花，盪起了一陣陣漣漪。女孩抬起了頭，眼睛閃閃地，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銀髮男子。一頭過腰的，如白雪般的銀髮在空中散開，又緩緩地下垂，落了下去。
“是啊，當然是真的。畢竟小月你今年都15歲了嘛，再過一年就可以出嫁了，是成年人了。作為哥哥，一直像以前那樣管着你也不太好，現在，也要尊重你的想法了。”
“……二……哥……”
“當然，第一個前提，就是你自己必須加班加點完成皇城裏那些老師的課程了。”
“嗯！我一定完成——”
“其他人我不保證，但至少父皇和大哥那邊，我會想辦法不讓他們知道的。還有，你絕對不能透露自己的真實身份，清楚么？我會幫你捏造一個假身份，當然也會派人暗中保護你的安全，希望你除了學習以外不要再惹其他什麼事情。”
“謝謝，謝謝二哥，我一定不會泄露身份，一定乖乖的——”
“那就這樣吧。我還有事情，就先走了。你也要抓緊時間準備今天的功課，老師們就快要來了。”
“嗯。二哥辛苦了。”
雙手提起裙角行了個禮，她目送着銀髮男子一行人走出院落，方才輕輕地小聲尖叫了一聲，又陡然捂住了嘴，歡快地跑回了房屋內，一下撲倒在軟綿的天鵝絨床墊上，抱着枕頭，來回打了幾個滾，又抑制不住自己，抱着枕頭鑽進了被子裏，輕輕笑着，兩條小腿一上一下拍打着床面。
以後，終於可以每天出去玩了……悶在這死氣沉沉地方的日子，終於到頭了……
至於那個好像叫做陸霖的“老師”，雖然還蠻有意思的，以免哥哥去打探，自己就姑且去聽上幾次好了……但是如果無聊的話，以後就不去了，專心逛街……
少女從被窩裏鑽了出來，目光穿過雕花窗欞，越過窗外皇城如同監牢般的重重房屋圍牆，望向遠方湛藍的天空。一群小鳥歡快地鳴叫着，從七月份翠綠的枝頭，直飛上藍天。
至於陸霖這個名字，在少女的心裏，如同小水花般，濺開以後，就又迅速地消失不見了。
另一邊，銀髮男子在走出院落大門時，沒有回頭地做了個手勢。原本跪在地上的華安老伯便站起身來，沉默地跟在了後面。
“……中午之前，把今天早上發生了什麼事情，做一份報告遞上來。天黑之前，查清楚被小公主當做老師的，那個人的詳盡情報，然後給我。”
走出院落許久后，走在前面的銀髮男子開口了，語氣平靜。
“……明白。”
“公主的安危就繼續由你來負責。不要出任何差錯。任何。”
“明白。”
華安快跑兩步走到前面，深深一鞠躬，然後立刻消失不見，動作靈敏程度完全不似一個老人。
而銀髮男子迎着朝陽的表情，臉上雖然微笑依舊，但瞳孔中，分明，沒有任何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