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離去

第7章 離去

西澤打開房間角落裏的木箱,一陣灰塵從箱子裏激起,他連打了兩個噴嚏后揉了揉鼻子,沒有在意,繼續俯下身在箱子裏翻找。

神父輕輕將吃完飯後再次睡着的莎爾放到西澤的床上,順勢坐在了書桌旁的椅子上,默默看着忙碌的西澤,他自知自己不是那種適合負責孩子起居衣食的監護者,所以一直以來都沒有過多介入西澤的私人生活。

於是在這種收拾行李的時候,他就只能獃獃地坐在一邊,看着西澤一個人忙忙碌碌。

書桌上還放着整整齊齊的一架脊骨,神父對此有些印象,這原本是之前白石城裏一位屠戶為了感謝神父治好他的病而給他們送來的一整隻羊,西澤要走了羊的脊骨,神父本以為他是想用來當作標本研究,欣然准許了。

現在想想,當時的自己可太天真了,諾爾斯扶額,苦笑着反思——

這個名叫西澤的小傢伙,哪裏有想要成為醫生的樣子啊?

仔細想想,這麼多年了,這是他們二人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分別,很久都不能見面,不再是他簡簡單單地出門幾天幫人治病而已了。

“時間,過得真快啊,”神父輕聲感嘆道,雖然這種事與他而言太過反常——他本來就不是這種會多愁善感的人,很久之前他就在某個地方把這種東西全都拋棄了,但西澤的到來改變了一切,所以他略微無奈地感慨着,“已經六年了嗎?”

西澤收拾行李的手停頓了一下,隨後恢復正常:“我也沒想到,時間會過得這麼快。”

他抱起幾件衣服塞到了身邊的袋子裏面,悄悄地咬住了下唇。

昏黃的燈光將西澤的影子印在牆上,像是無聲默移的怪物。

在長久的沉默中,少年條理有序地整理着行李,高大的老人坐在椅子沉思,少女沉沉地睡着,房間安靜得隱約能聽見她微妙的呼吸。

不知道過了多久,老人疲憊的嘆息打破了安寧。

“這麼多年了,你還是一直都想着回去嗎?”神父悵然地嘆氣道,“你從來沒有想過在這裏安家嗎?住下來,找個工作,也許是成為教堂的神職者,也許是普通的學者,也許偶爾也會像我一樣出門給人看病,最後找個喜歡自己或者喜歡自己的女人結婚,偶爾你的朋友韋爾從外面做生意回來,你們還能聚在一起,你對這樣的生活有什麼不滿嗎?”

西澤的動作在半空中停了下來,他轉過頭來,看着諾爾斯,說:“這就是神父你所理想的生活嗎?”

神父看着那雙黑色的瞳孔,那深沉的黑如鏡面一般,彷彿清晰到足以映出所有人的內心。

最終他點了點頭:“沒錯,這是我夢寐以求的生活,”他拍了拍聖袍袖口沾上的灰塵,繼續說,“而我直至今日,也還是在為之努力着。”

西澤笑了笑,說:“您還真是矛盾。”

神父瞥了他一眼:“什麼意思?”

“我母親去世的那年我十歲,她下葬後過了三天,您來領走了我,”西澤溫和地笑道,“在被帶到教堂之後,您先讓我抄了幾份報紙,一份是十一年前,皇帝病逝的消息,一份是十年前,公主登基的消息,一份公主登基同年,瑞森家分崩離析的消息,還有一份是六年前,也就是剛好那時的消息——邊城人民王都進修制的確立。”

神父一臉肅穆地聽着。

“那一天所抄下來的東西我全都印在了腦子裏,完全沒有忘記。之後的六年裏您讓我在教堂里抄了六年的報紙,其實就是想讓我了解王都那邊的處境,了解如今的現狀,至於教義,如今的世上再也沒有比熟背教義的輪亥信徒更吃得開的人了——在機械已經完全不被女皇看好的如今。”

神父看着西澤,微微眯起了眼睛。

“您一直都在為我回去做準備,而現在我終於可以回去了,可您現在嘴上又說不同意我回去,所以我覺得您真矛盾。”

“現在王都的人們都把你的父母忘記了,所以你覺得你可以回去了?”神父疑惑地問。

“不,”西澤搖了搖頭,說,“我回去是為了讓那些人能再想起我的母親。”

“你對你父親真的有很大的執念啊,“神父看着西澤看了一會兒,最後由衷地感慨道,“我曾經以為你五歲搬來白石城的時候還不記事,或者那場大病會奪走你不少記憶,但沒想到你還記得那些,連姓氏都沒有忘記。”

“不……我確實忘了很多東西,”西澤垂下眼帘,合上了木箱,“但有些事我到死都不會忘記。”

他掏出懷錶,時針和分針整齊地指向『12』。

“距離出發還有五個小時嗎……”

神父沒有過問銀質懷錶的事,他想了想,模樣認真地說:“可以小睡一會兒。”

“您會叫我嗎?”西澤眨眨眼睛。他確實想要小睡一會兒,因為六年來他一直都一絲不苟地遵從着自己的時間表作息,十二點之前必須睡着。

當然,昨晚和今晚的事情算作例外。

“當然不會,”神父笑了笑,“我要去找那個混蛋,希望他不要亂搞。”

“您在開玩笑啊……”西澤一陣無語,“您要去找那位使者大人嗎?”

“畢竟不能放着他不管,”神父拍了拍手,說,“所以你要自己去碼頭了,我不能送你,但我已經和船上認識的人打過招呼了,你上船之後他會幫忙照顧你。”

他想了想,最後又補充了什麼:“我之前,說你做燈花了太久。”

西澤豎起耳朵。

“那是沒錯的,但你做的要比任何人,都精緻,”神父很疑惑,也很無奈,“這說明你的魔法塑造能力要比大部分人好很多,但你的身體裏還是沒有一丁點魔法元素的存在,這很……”

他琢磨着用詞,那個一直以來他都用以定義西澤的用詞。

“可惜。”

這個詞便是西澤命運的收縮。

“我知道的,”西澤笑了笑,“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神父看出了那張笑臉里隱藏的不甘,於是便不說話了。

“您現在就要走了嗎?”西澤問。

“嗯。”神父以這個字為結尾,在音節落下之後他直起身子,於是那個沉默寡言以冷漠和高超的醫術而出名的白石城諾爾斯神父再度回到了世間。

西澤低下頭問:“還會再見嗎?”

“大概會,”神父站起身來,對着燈器揮了揮手,頓時昏黃的光線逐漸變得透亮起來,“抱着期待吧,孩子。”

西澤頷首:“好的。”

當他再度抬起頭時,神父年邁的身影已經消失了。

他站起身,緩緩走到書桌前,伸出手,拿起了老人留在桌面上的一串銅質鑰匙。

這串鑰匙他再了解不過了。

“畢竟是圖書室啊,”西澤無奈地笑了,“謝謝你,神父。”

這是這個老人為他留下的最後幫助——有什麼東西想要知道的就去找吧,畢竟有關六年前的所有事情,你所了解到的都是我給予的,現在你可以去找那些我不希望你知道的東西了。

西澤拿起鑰匙,就在這時,躺在床上昏睡的少女發出了幾聲痛苦的嚶嚀,他連忙走過去,發現對方只是在做噩夢罷了。

幫忙掖了掖被子,鬆了口氣之後,他看着手上的鑰匙,最後搖了搖頭,把它放回了書桌上,轉而從書桌上的書堆里拿出了一本書,坐在少女的身邊,開始了長達五個小時的默讀。

沒有什麼好了解的,也沒有什麼想知道的。

西澤默默地翻過一頁。

知識,教義,好習慣,機會,還有莎爾……這就是他現在所擁有的一切。

而在此時他的心裏,機會還遠比其他四個重要得多。

——————

西澤隔着很遠就聽到了從碼頭傳來的聲音,白色海鳥的啼鳴,晨霧中如光暗般起伏的鯨歌,隱約飄忽而逐漸清晰的潮聲,以及在每個禮拜日早上都不會缺席的——

“唉!要是少爺在這艘船上的話,那會多麼叫人驚喜呀!”

那個十年來每個禮拜日都會來碼頭感慨這句話,如此重複一整天的老人。

西澤拖着巨大的行李箱,莎爾怯怯地躲在他的背後,小手害怕地拽着他的右手袖角。

老人穿着破舊的西服,那套黑西服已經是十年前甚至更久以前的了,白石城裏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這個老人的故事——簡而言之,一個孤身陪着年幼的少爺漂洋過海來到白石城的老僕,在少爺度過了短暫的童年之後,家族派人來帶走了少爺,卻偏偏留下了這個花甲之年的老人。

十年間,也許是因為當初陪伴少爺來到白石城的那天是禮拜日的緣故,老人在每個禮拜日都會穿上當初的那身衣服,來到碼頭邊,孤獨地等待自己的少爺,希望他能回來。

神父給他看過病,這個老人實際上已經有些痴獃了,但他還是記得每個禮拜日的早上要換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去碼頭等待自己的少爺。

莎爾應該也知道老人的故事,雖然她也覺得老人有些可憐。

西澤看着她這副小心翼翼的樣子,也許對她而言,一個動不動就大呼小叫的老人未免也太可怕了。

汽船從遠方駛來,汽笛的響聲隔着很遠的海面呼嘯而來,暫時堵塞了少年的雙耳,隔斷了老人連綿不斷的哀呼。

在那一瞬間,西澤睜大了眼睛。

他看着那個對汽笛聲大呼小叫欣喜若狂的老人。

“少爺,少爺!”那個老人狂熱的聲音被海潮卷在風裏,揉碎,最終化作劇烈的喘息。

他張了張口,最終卻還是又閉上了。

莎爾貼着西澤的後背。

震耳的汽笛聲化為滄海漫天的巨霧淹沒了整個世界。

西澤悄悄伸出手,輕輕牽住了她的手掌。

莎爾的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隨後漸漸用力地抓住了西澤的那隻手。

世界靜如波濤無起的漆澤北海。

他看向老人,有一瞬間竟然從老人的身上看到了神父的影子。

他連忙搖了搖頭,咬着牙,暗自發誓:不管未來發生什麼,自己變成什麼樣,都一定要記得回來,回到白石,哪怕只是為了看一眼神父。

那時天空還未亮透,不同的人陸續出現在了碼頭上,而莎爾則跟在他的身後,緊緊地牽着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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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燼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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