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逃
灰塵在腳底翻騰,人流在周身穿行,幾根灰羽自空中落下,抬起頭,街道上方有幾根綁着彩色小旗的絲線彎折着在各個店鋪的屋檐下連接起來,一盞裝飾用的霧燈掛在羊角狀的店牌上,遠處教堂屋頂的輪亥鷹徽旗幟慵懶地隨風飄動,熱鬧異常,人聲鼎沸,有年輕的男女摟着對方的肩膀調情,把貨物擺在馬車上的商販大聲地叫賣,少量的蒸汽機車和馬匹齊頭並進,車上載着端莊的小姐,街邊馬路角落有細小精細的凹道源源不斷地輸送着水流,一直從上城區流轉到下城區的轉水口。
西澤看着這樣熟悉的一幕,記憶就像是打開了些許豁口一般,無數熟悉的場景就這樣涌了進來,喚起了他些許感傷……以前的白石城只要恰逢佳節也是這般熱鬧,至於塞萬的話,這個城市十年前可不是這般景象,那時大街小巷上全是乾冷的石階,路上行人神色匆匆,大多背負着武器,腰間佩戴長劍火銃,即便烈日當頭也不會脫下鎧甲。
那不是個很好的時代,但那是西澤親身經歷過的童年。
他走在街上,在連續拒絕了好幾個善意的商販之後,其他人明白了這個年輕的男子似乎並沒有多少錢可以壓榨,於是對他主動叫賣的人少了許多。
這是好事。
這裏是西橋之外的上城區,是充斥了熱情與活力的世界。
他伸手摸了摸口袋,確保蘿爾讓自己帶的東西還在。
就在這時有人從旁邊走來,在西澤反應過來之前,衝過來用肩膀重重地把他撞到了一邊的白牆上。
白牆泛起一陣白色的塵氣,西澤連滿頭的黑髮都變得斑白,他陰沉着臉,看向那人,卻發現對方已經在塵氣之外消失了。
路上的其他人就像是沒看到這一幕一樣,自顧自地叫賣吆喝。
西澤拍拍肩膀,感覺到有一陣酥麻的痛楚從骨節里緩緩滲透出來。
他邁開腳步,可就在下一刻,一個男人從他背後鑽出,悄悄揮出右掌,而後狠狠地朝着西澤的脊椎劈去!
一陣鋼鐵與石板碰撞摩擦的劇烈響聲自上城區的某個地方炸開。
西澤喘着粗氣,身體緊繃地趴在不遠處的地面上,看着在巨大的塵氣里,男人僵硬地站起,揮掌振風掀開塵土。
在他面前是一個被蠻力砸出來的坑洞,石板上泛起如蜘蛛網般的裂紋。
如果被這一掌打到的話恐怕斷骨折胸都算是輕傷,想到這樣的代價西澤瞳孔猛地一縮,連忙從地面上爬起,後退了幾步。
臉上罩着面具的男人歪了歪頭,骨頭髮出沉悶如鞭炮在體內炸裂般的聲響。
“這是怎麼回事……”西澤大口地喘氣,躲開剛剛那一掌對不會體術的他而言實在太過勉強,但讓他在意的並不只是這個古怪的男人,他環顧四周,發現行人們都停下了腳步,連商販都再沒有了叫賣聲,店牌在風裏搖動,屋頂的旗幟無聲地飄蕩。
世界好像安靜了下來。
就像灰白的畫作里只有他是不斷消逝的色彩。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後退着,看到商販里有人的臉開始發生變化。
原本普通的臉開始變得浮腫充水,緊接着腐敗的血肉一點點從臉上脫落下來,就像是牆上脫落的白皮。
“媽的……”西澤必須承認的是他真的已經驚呆了,嘴裏喃喃地說,“這可不妙啊……”
他二話不說轉頭就跑!
男人也沒有急着追趕,一個個屍體從陰影里站了出來,走到男人的背後,用各自無神的雙眸緊緊地盯住了少年的背影。
幾片灰色的鴉羽自天上散落,套在灰色長袍兜帽里的男人手持拐杖,靜靜地站在遠處鐘樓的頂上,俯瞰着男孩狼狽地逃亡。
“喲,這不是老熟人嗎?”有人對他打了個招呼,他也剛剛才從底下一點點爬了上來。
這可是五十米高的建築。
男人沒有說話,只是伸出蒼白的手,對着那人揮出。
“咦?”那人看着身上散落的幾根鴉羽發出疑惑的聲音,下一刻帶着灼熱之火的吐息自鴉羽之上爆發,化為白日裏耀眼的煙火。
男人繼續觀察鐘樓底下街道里的那個男孩,可突然一隻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怎麼?”這人有着一頭斑白的頭髮,僅從這點來看的話這人真是老得不成樣子,可他咬着牙用一隻手拽着破碎的衣服,另一隻手搭在男人肩上的樣子卻又那麼年輕。
迎着男人投來的驚疑目光,他逐漸露出笑容,說:“就這麼不歡迎我嗎?”
少年還在下面的版圖裏不斷逃亡。
上面的世界裏卻已經有主謀者開始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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罩在黑袍里的影子走在下水道里,每走一步他就要打一個響指。
“能別這麼吵鬧不?”走在前面的領路人不耐煩地回頭對他說,“這下邊本來就空,你喊一聲它巴不得反回來三聲,你打這麼多響指不就噁心人了嗎?”
黑袍不好意思地摸摸頭:“抱歉,習慣了。”
“唉,”領路人嘆氣道,“想見萊茵大人的人那麼多,咋就個你通過了呢?”
“嘿嘿,”黑袍揮揮袖子說,“可能那位大人覺得我的名字比較好聽?”
“黑袍這名字哪好聽了……”領路人又嘆了口氣,“你可太幸運了,我在萊茵河當了這麼多年的領路人都沒見過萊茵大人一眼,這次那麼多人申請拜見萊茵大人,偏偏大人選上了你這個最晚申請的……”
“原來已經是老人物了啊?”黑袍笑道。
“那可不,我在萊茵河剛成立的時候就……”領路人剛要侃侃而談的時候卻硬生生被打斷了。
“當了這麼多年還不明白少說點話的道理?”黑袍出聲問。
領路人回頭看了黑袍一眼,發現後者在微妙地笑着。
不知為何那張笑臉讓他有些發顫,領路人搖搖頭打了個哆嗦,閉上了嘴。
於是清脆的響指聲又在下水道里回蕩了起來,直至某扇鐵閘門被打開,黑袍的男人被送入某個隧道里,響指聲才漸漸消失了。
領路人在看着黑袍走進閘門裏之後暗暗罵了幾聲,終於長出了一口氣。
以往來拜見萊茵大人的人見了他可都卑微得不成樣子,束手束腳滿臉榮幸,這次的這位卻……跟進了家門一樣自然?
領路人不解地回想了一會兒,最終還是低聲罵了幾句,開始返程,他昨天在中城區從某個女人身上搶來了不少錢,那女人長得實在不怎麼合他口味於是他便大手一揮讓她走掉了,當然上上個受害者就沒有這麼幸運,但如果想要再去回憶的話就太噁心了,畢竟血肉橫飛的場景總歸不是太好看的,即便夾雜着極致的享受也不過如此。
他開心地哼着歌,準備帶着錢到黑鴉酒館裏找勞瑞克再叫幾個好看的女人來度過這美好的下午。
想到這裏他忍不住高興地摸了摸腦袋。
“咔嚓。”
不知何處發出了這樣的聲音。
領路人疑惑地看着變得越來越近的地面,而後視野天翻地覆地在空中轉了一圈,在陷入完全的黑暗之前他看到了一具沒有頭的身體,血液在空蕩蕩的脖子上湧出,就像他在拋掉女人屍體時洗手用的噴泉。
他瞪大眼睛,卻再也不能閉上了。
下水道里空蕩蕩的,直至水流聲停歇以後,終於再也沒有了任何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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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澤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跑到這裏的,他感覺喉嚨里就像是在冒火一樣,每吸入一次空氣就要灼燒一次肺腔,他跑了很遠,累到意識模糊,抬頭看到什麼東西都像是光和星星,王都里就像是被那樣的屍體佔滿了,無論他跑到哪裏都能看見,人們就像是消失了一樣,他從上城區跑了很遠卻見不到一個人影,連敲門都沒有回應。
他跑到這裏之後暫時不見屍體的影子,牆角里還有一棵參天的古樹,他坐到樹下倚着樹榦劇烈地喘氣,仰起頭,勉強還能看見天空的背景里站了一株粗壯的樹榦。
西澤想起來了,他記得這裏,可他這輩子都不想來這裏。
就在這時遠處再度傳來沉重而密集的腳步聲,西澤咬着牙,俯下身爬向牆角,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記憶里那扇假門上。
十年前的假門還在。
在發覺到這個事實之後他微不可查地鬆了口氣,苦笑着心想這裏居然是自己的救星,在勉強爬過假門來到牆內之後,他還是聽到了自己在這時最不想聽到的聲音——
“和古拉克聯姻我們能得到什麼?”女孩問。
“錢,地位,還有復興的助力,”婦人迫切地說,“求求你了,安蕾,為了我們德賽爾家,我希望你能……”
記憶里的場景再度蔓延,那時的女孩還很可愛,不是如今這般冷漠的模樣,他低下頭輕輕爬動,希望能不驚動任何人悄悄地離開。
但就在這時有人對他大聲叫道:“你是誰!”
西澤抬起頭,只來得及看到一張黑色的大網罩在了自己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