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也許該說你好
灰葉發覺自己所一直享受的日常似乎在某些地方出現了有點微妙的變化,或者說細微的裂痕。
“說實話,我確實覺得自己平常就挺耀眼的,畢竟我是歷史學院唯二的學生之一而且還是個俊男,”在說出後半句話時灰葉的臉上甚至沒有一點羞愧的意思,他用右手捂着鼻子以下的臉,表情漸漸凝重,“但今天的這視線是不是太過分了點?這熾熱的程度可比之前高上了好幾倍啊。”
從一開始走進偌大的學院餐廳開始人們的目光就一直聚集在他們三個人的身上。
灰葉讓西澤莎爾跟着自己,到店面前點餐,身後議論聲紛紛擾擾,細碎地可以聽到“天才”“可惜”“墮落”之類的話。
迫不得已之下,灰葉只好帶着二人走到陽台附近的露天位置,在放好餐盤之後無奈地說出了上面那番話。
師兄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家師弟師妹到底是兩個什麼妖怪。
好在灰葉不蠢,他對着二人推了推餐盤,微笑着說:“看樣子今年歷史學院的兩位新生都是話題人物嗎?”
西澤拿起銀色湯匙盛起一點褐色香濃的湯汁正準備往嘴裏送,聽到灰葉這句話之後覺得師兄早晚要知道,不如現在坦白。
可就在他準備開口時灰葉卻對他擺了擺手,出乎西澤意料的,灰葉要說的居然是他吃飯方式錯了。
“這是味噌湯,你沒看到就在一個木碗裏裝着呢嗎?”灰葉咂咂嘴,給西澤繫上餐巾,指着湯碗旁邊的一盤搭配着肉醬和土豆蔬菜之類的米飯說,“要配着這個吃,不能直接喝。”
灰葉系完餐巾之後拍拍西澤的左肩,打掉一些灰色說:“這是東方的食物,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慣。”
在看着莎爾乖巧地吃下一口露出幸福的表情之後師兄溫和地笑笑:“看來師妹還吃得慣,和師兄一樣。”
莎爾不好意思地說:“其實挺好吃的……”
西澤嘗了一口這種混雜着肉醬的米飯,咸甜摻半的滋味在舌尖蔓延開來。
是很好吃的東西,雖然之前從沒吃過罷了。
他這麼想着,可腦海里忽然發出就像種子發芽大地開裂般的痛楚,冬日寒風似刀,一道道刀印割在心臟表面,就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藉著刀刃留下的縫隙瘋狂生長,那一瞬間灰色的枝葉遮擋了視線,紫紅色的天空凝為空靈的影子,陽光藏在雲端之後輕聲地發笑。
西澤發出痛苦的聲音。
但那種破體的感覺轉瞬即逝,就像被囚鎖束縛在海底的怪物被拽回了深淵,掀起的海流就像割人的風暴。
西澤冷汗出滿全身。
視野清晰之後,他抬起頭,看到灰葉正滿臉擔憂地扶着自己的身體,還有莎爾緊張地握着他的手。
“抱歉……”他喘着氣說,“我有時候就會這樣。”
莎爾的眼睛不為人所知地亮了亮,就好像海底好不容易才遇見同類的稀魚。
“要不要先回學院……”灰葉話還沒說完就被一個陌生的聲音打斷了。
“喲!這不歷史學院的魔法天才灰葉少爺嗎?”一個體格強壯的男人哈哈大笑着朝他們走了過來。
西澤和莎爾互相看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疑惑和一種理所應當的釋然——能用鍊金術做到讓薔薇花全季不謝的人,說他是天才倒也並不突兀,正如前邊所形容的,理所應當。
他們本以為對方會是灰葉的友人什麼的,但西澤發覺灰葉居然罕見地沉默了,這個模樣年輕的男子第一次露出了張飽經風霜般冷漠的臉。
“怎麼了灰葉少爺?”男人身邊不知何時出現了幾個同樣穿着校服的學生,他們看着灰葉,臉上似笑非笑,“帶着學弟學妹來吃飯嗎?”
他看了眼餐桌上的碗盤,發出一陣難聽的笑聲:“騎士學院餐廳的餐點這麼豐盛,你就給他們吃這個?”
西澤逐漸意識到了情況的不對,他握住莎爾的手,示意對方躲在自己身後。
灰葉冷着眼睛,對面前的這些同級生沉沉開口:“古德?上次還沒被學院警告夠嗎?”
“怎麼可能,當然被警告夠了,”體格強壯的男人哈哈大笑,“還好處分被壓下來了,不然我今天能不能站在這裏都是個問題。”
“加菲爾德家可真是為你下了血本,”灰葉居然笑了,“想買通騎士學院可得花不少東西。”
“啊,確實,但今天我不想敘舊,”古德搖搖頭,說,“下次有空,在那個女人不在場的時候,我會把你擰成人干。”
“你還真是喜歡找我麻煩,”灰葉的嘴角微微下垂,右手握拳,“讓我好好吃個飯很難嗎?”
“找你麻煩不是再平常不過的一件事嗎?估計騎士學院裏每個男人都巴不得親手讓你死吧,”古德的表情變得非常微妙而恐怖,粗糙的眉毛和眉肌糾結在一起,就像一張古怪誇張的戲劇面具,“算你運氣好,今天我們不是為你來的,讓開。”
他遠遠地隔着灰葉的身體對莎爾低下頭說:“魔法天才小姐,請加入我們騎士學院。”
西澤回頭看了莎爾一眼,心想自己果然沒有猜錯。
樹大招風,更不用說莎爾現在這個滿學院皆知的身份——魔法天賦滿分,身體中隱藏着遺傳自遠古的血脈,這樣的莎爾甚至不需要十年就能成功從一介平民邁入大魔法師的世界。
要知道當今漆澤女皇厄洛絲也不過是二十五歲那年才成功踏入大魔法師等階的。
莎爾看了古德一眼,又和西澤對視了一會兒,古德看着二人這副模樣不由得有些氣憤。
畢竟莎爾姑且也算個美人。
全場最茫然的居然是灰葉,這個一直忙於鍊金術又沒有什麼朋友的男人消息實在算不上靈通,以至於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兩個師弟師妹到底是什麼怪物。
他眨眨眼睛,聽着身邊那些人的議論,在得到某些消息之後,這個男人的語氣都變得有些難以置信起來:“師妹你……魔法測試滿分?”
莎爾躲在西澤的身後點點頭。
灰葉張了張嘴,最終卻還是沒能說出什麼。
不少人都已經圍在露台附近,準備看這台好戲。
“不好意思,我已經有師兄和老師了,”莎爾對古德語氣認真地說,“我不會離開歷史學院。”
“師兄?這個廢物只會拖你後腿!要是那個女的還好說……”有人忍不住對着莎爾說道,卻被古德打斷了。
古德對着灰葉,再度露出了那副誇張的笑容,語氣幽幽而引人注意:“喂,灰葉,你該不會還沒告訴他們吧?”
灰葉的身體微微一顫,右拳握得更緊了。
“那邊的兩個小傢伙,給我聽好了,”古德轉頭,對着西澤莎爾大聲地叫道——
“你們的這個師兄,灰葉·御堂,可是一個放棄了大好魔法前程而去修習鍊金術,甚至還拖累了女人前程的廢人啊!”
灰葉的表情沒有什麼變化,身邊卻隱約能看到些許魔力聚集的徵兆。
有人看着灰葉與古德的這一幕感慨道:“灰葉我記得之前也是魔法天賦幾乎滿分吧,當時魔法測試完以後神學院的莫斯大人可把他當作已經進了自己口袋裏的寶貝呢……”
“可後來入學時他選了歷史學院,聽說只是因為和另一個選擇神學院的人有過恩怨,”有人輕笑,像是在嘲弄當時灰葉的幼稚,“離譜的是他那個未婚妻也放棄了最適合她的騎士學院,就為了和他一起加入歷史學院,這件事到現在雷蒙大人還耿耿於懷。”
“最可笑的是到後來灰葉這人甚至放棄了魔法只修習鍊金術,莫斯大人在知道這件事之後差點被氣昏頭。”
“這就是天才的任性吧~”有人陰陽怪氣地調侃道。
沒有人注意到,就在露台附近的角落裏,有一個穿着騎士輕甲的少女緩緩放下了手裏的刀叉。
灰葉右手泛起魔力的光芒,卻又迅速像是水晶摔碎一般猛地破開,古德見此,哈哈笑着說道:“怎麼?要用魔法了嗎?曾經的天才少爺?在騎士學院的範圍內你可用不出來哦,有【沉默結界】在,魔力就是笑話啊。”
他說出了那個象徵著侮辱的稱號——“我們【任性的貴公子】。”
灰葉的手微微鬆開,他看着古德的臉,眼神逐漸變得輕蔑:“我想修習什麼是我自己的事,一群連任性的資格都沒有的廢物也敢來對我指指點點?我未婚妻和我恩恩愛愛,和你們這群廢人又有什麼關係?”
古德的嘴角忽然抽了抽,灰葉的話其實說中了他們的痛處——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其實只是在嫉妒灰葉的天賦和那個未婚妻,因而落井下石罷了。
就在古德準備再說些更加刻薄的話以嘲諷灰葉時,西澤輕輕扶着桌子站了起來:“很有趣嗎?”
全場陷入了短暫的寂靜,人們就算沒見過西澤的臉也應該聽說了他筆試滿分的成績,所以他的話也算是有幾分重量。
“這就是騎士學院的作風?在沉默結界的包圍下,在校規和家族的保護下做些看似威風的事?”他扯下餐巾,冷冷地看着古德說,“就像是被罩在玻璃里的盆栽?”
古德張了張口想反駁,西澤卻忽然大聲地對他吼道:“告訴我騎士學院的校訓是什麼!”
這是莎爾第一次見到西澤這副模樣,就像噴吐着灼人蒸汽的機車一般讓人不敢靠近。
“謙遜!隨和!誠信!忠誠!勇氣!”西澤對着古德說出了這五條校訓,在場的所有人都懵然地看着他,心想你一個歷史學院的新生怎麼對騎士學院的校訓這麼了解呢?
“可現在的你做到了哪一條?謙遜?隨和?誠信?忠誠?我看你只是忠誠於自己的慾望有勇氣去嘲弄他人和逃避懲罰罷了,”西澤看着古德,輕聲笑道,“你根本不配進入騎士學院,你甚至不配自稱騎士!”
他轉過頭,對着在場所有的學生說:“如果你們只是和這位先生一樣喜歡欺辱他人的強勢份子,或者看見了這樣的場景卻樂於看熱鬧而不管不顧的廢人,那騎士學院,不如改名叫廢物學院好了。”
聲音不大,但所有人都能聽得清楚。
有人忍不住對着西澤叫罵,卻被一陣冰冷的鋼鐵氣息刺得停住了嘴。
一陣熟悉而錯雜的鐵甲聲傳來,人群自覺或不自覺地為這聲音的源頭讓開了道路。
最終一個金髮的少女破開眾人,站在了西澤面前,人們看着這一幕,感覺這副場景就像那句吟遊詩人常說的話——我想見你,於是我撫平高山,劈開海洋就來了。
這是二人在十一年後第一次以正臉相對。
這是時隔了十一年後,二人的眼裏第一次只存在着彼此。
她是安蕾·德賽爾。
他是西澤·瑞森。
一般好久不見的人都會互相說句你好。
西澤心想,也許,真的該說一聲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