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0章
當然了,雖說牛魔王只為孫悟空路途所遇妖王之一,但他自身的修行之路也和孫悟空有着相類似之處。
因為白牛對於佛家而言寓意特殊,於是作者也讓牛魔王這隻白牛之王歷經了被尋、被遇、相鬥、顯象、被降、歸家的修行之路。
孫悟空因為有了取經的佛念,才可能有了尋牛、遇牛、鬥牛的經歷,但真正使牛兒歸順而降的正是佛家旨意,第六十一回中有:
早有五台山秘魔岩神通廣大潑法金剛阻住道:
“牛魔,你往那裏去!我等乃釋迦牟尼佛祖差來,布列天羅地網,至此擒汝也!”
正說間,隨後有大聖、八戒、眾神趕來。那魔王慌轉身向南走,又撞着峨眉山清涼洞法力無量勝至金剛擋住喝道:
“吾奉佛旨在此,正要拿住你也!”
牛王心慌腳軟,急抽身往東便走,卻逢着須彌山摩耳崖毗盧沙門大力金剛迎住道:
“你老牛何往!我蒙如來密令,教來捕獲你也!”
牛王又悚然而退,向西就走,又遇着昆崙山金霞嶺不壞尊王永住金剛敵住喝道:
“這廝又將安走!我領西天大雷音寺佛老親言,在此把截,誰放你也!”
那老牛心驚膽戰,悔之不及。
見那四面八方都是佛兵天將,真箇似羅網高張,不能脫命。
可見孫悟空單槍匹馬是無法真正使牛魔王降服的,在多數眾多潑法金剛的幫助下,才使得牛魔王無處可逃,束手就擒。
牛王歸繳的結局對整個故事的寓意是雙重性的。
佛旨不但解決了孫悟空戰鬥不下的困難,也讓牛魔王退去野性的妖氣,從而顯現真身。
而此,這種結構的特點可以歸納為巧妙複線,定心同歸。
這兩條線索並不是只有情節上的交叉,而且在人物最終的結局上十分一致。
在茫茫取經路途中,牛魔王不同於尋常之妖物,它與孫悟空有着八拜之交,曾一起貪杯尋樂,也一起放肆欲求。
卻因為不斷滲入的人情餘溫,而與貪求長生與虛妄的孫悟空相區別。
如果說,孫悟空的心猿是對自由的無限聲張,而無所羈絆。
那麼他就是一頭走入世情街頭的佛院白牛,為了人情族愛,而無法脫身塵世而成為露地白牛。
他們的修鍊,有着相同的佛源,卻是本質上的不同。
讓身為拜把兄弟的孫悟空一點一點瓦解着他周圍的族親之情,通過觀音降服紅孩兒,大敗如意真仙而獲水,武鬥智斗鐵扇公主,驚赫打死玉面公主,最後使得他拼盡全力,從而無法招架而服。
至始至終,牛魔王對唐僧師徒並未顯現出泯滅人性的妖性,反而是步步為營,主在防衛。
但,它最終是需要清靜境地而達到悟境的,因此,孫悟空打倒了他的心猿,也剷除着他歸佛途中的心魔。
這兩條明暗相應的線索相互牽引,形成了這種巧妙的複線結構。
其次是主題體現。
《西遊記》這部籠罩在神怪魔幻氣象下的小說,對於它主題的闡述也是有着多種層面的不同理解的。
如李安綱就在其著作中大力闡發《西遊記》的道家內涵,也不乏觀點認為《西遊記》隱喻了“心學”這一哲學思想的“放心、定心、修心”過程,此外“遊戲”說也被眾多學者所肯定。
對《西遊記》主題的討論和研究十分之多,也包羅萬象。
總的來說,從整體來觀是有着神魔題材表象之下,體現的是儒釋道並而兼之,突顯佛旨,廣鋪道文,暗現世儒的特點。
這是作者所在特殊年代背景下所造就,也體現着作者對於所在社會現象,思想潮流的理解和評論。
而本文就單從牛魔王一家入筆,正是為了從小處着眼,剖析這一家族在《西遊記》多重主題下的呈現的多彩姿態,以及此家族對於整部作品主題的充實深化拓展之作用。
這可以說為道教的奇趣添彩。
因為我們在上兩章中,對牛魔王家族各個成員魔性及人性的個體及小群體分析中,都分別的或多或少的涉及了他們與佛教道教及儒家的關係。
而從整部《西遊記》創作背景而觀,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一書中提到“奉道流羽客之隆重,極於宋宣和時,元雖歸佛,亦甚崇道,其幻惑故遍行於人間,明初稍衰,比中葉而復極顯赫,成化時有方士李孜,釋繼曉,正德時有色目人於永,以方技雜流拜官,榮華熠耀,世所企羨,則妖妄之說自盛,而影響自及於文章。
且歷來三教之爭,都無解決,互相容受,乃曰‘同源’”。
相對於佛教的興盛,道教方術的橫行,對於當時朝野的影響,也顯得十分具有諷刺性。
《西遊記》中而看,道教文化更是比比皆是,但多具有諷刺意味。
從牛魔王家族整體而言,道教的諷刺來得並不強烈,只有如意真仙一人為道士,且在《西遊記》眾多道士中顯得比較平常。
關於牛魔王家族而言,道教所體現出各類形式趣味性大於諷刺性,充滿的是童話世界的斑斕色彩而與神秘乏味的道教原旨相區別。
道家的法術變幻莫測,多種多樣,正如孫悟空的七十二般變化,讓人眼花繚亂。
在對牛魔王家族與孫悟空的戰鬥中,各個成員都使用了不同的法術,體現出了人物的不同特徵。
像是紅孩兒使用三昧真火和五輛小車的集體戰術,在閱讀視野充斥着童趣的孩童形象中充斥了五行之說。
在鐵扇公主用她的法寶芭蕉扇把孫悟空扇至萬里之外,表現出柔中帶剛的性格特質。
關於孫悟空的幾次變化智鬥牛魔王家族成員的情況,更是顯示出道教中變化之術在誇張中的奇幻趣味。
孫悟空兩次變化成牛魔王分別哄騙紅孩兒和鐵扇公主,牛魔王變成豬八戒騙過孫悟空,這三處角色變化十分惟妙惟肖而又幽默俏皮。
而且除人物之間的變化之術,孫悟空也變銷金包袱變蒼蠅刺探火雲洞情況,特別是孫悟空變化成小蟲鑽到鐵扇公主的腹中這一情節更是妙趣橫生。
比如從孫悟空變身小蟲被鐵扇公主喝到腹中,通過兩人之間的對話,表現孫悟空在肚中上下翻騰,而鐵扇公主愈加疼痛的過程,最終鐵扇公主設計騙出肚中的孫悟空。
如果說缺少了道教法術,那麼故事本身可能會變得枯燥雷同且充斥着說經論道,人物個性上也無法得到充分的體現。
由此,在結合著誇張性的童趣情節面前,道教文化在涉及牛魔王家族成員的情節中成為了一種流光溢彩,披着通俗的外衣。
這也正是《西遊記》之於道教文化的特點之一,但作者的筆鋒之下是暗藏洪波的,趣味與諷刺也只間隔着一步之遙。
牛魔王與鐵扇公主,紅孩兒終究要歸於正道,而孫悟空也在菩薩佛祖的佑護之下克服這一家族引起的諸多劫難而繼續踏上了取經之路。
還有就是佛教的“空”之主旨。
我們撥開道教的眩光,露出的是穩如磐石的佛家之法,這不單是簡單的西天取經之路,妖魔鬼怪也透着佛光之影。
如九九八十一難,暗示的也是佛教深旨,真經也是佛家之道。
吾師杜貴晨先生提及,這裏“數”(五千零四十八卷)即“道”,其言“數”不言“卷”即棄“象”。
言“數”的用心,就是表明《西遊記》於“西天取經”,比較經卷本身,更重其真義,即佛家宗旨的“空”。
也就是書中所稱孫悟空所“解得是無言語文字,乃是真解”(第九十三回)的境界《西遊記》之主旨在於唐僧師徒取得真經,從而功德圓滿,但這五千零四十八卷真義卻在“空”處。
正如慧能巧對“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也正是這部看似千奇百怪,奇幻無窮的經典著作背後所潛藏的深刻意蘊。
佛家“空”旨正是《西遊記》中重要的思想內涵之一,而對於牛魔王家族而言,更是作者在描繪出千迴百轉的情節后的落筆歸源。
在談論《西遊記》中的牛魔王時,夏志清學者表述了這樣的一段話:
象唐僧本人一樣,我們是敏感而富有同情心的人,因而不能很好地調整自己,去接受佛教空的真諦。
在所有阻擋佛教啟蒙之路的妖怪中,為什麼幾乎所有的現代評論家都對牛魔王特別喜愛?原因就在於,我們陷進了那種似乎對那種真實的佛教臆想公然不顧的情境中。
然而,如此讚賞還沒有真正領略作品佛教這幾的高妙和作者由於對自我迷惑的適當意識而形成的天才的喜劇想像。
他們依舊是明白無誤地怪物,以其神話和喜劇的雙重姿態,經得起宗教的闡釋。
魔與佛對立而存在,正是由於牛魔王身上所具有的魔性並無過多的血腥之氣,甚至也全無殺氣,反而帶着濃厚的人情味兒。
這讓讀者情不自禁地投身到小說的情節中,如同閱讀一部俗世讀物,從而捨棄了對佛教歸旨的本源之念。
從兒子紅孩兒到兄弟如意真仙,再到妻子鐵扇公主和小妾玉面公主,一系列的人物牽絆讓牛魔王儼然有了一幅人的面龐。
為妾出氣,為妻奪扇,為兒恥恨,他與孫悟空的戰鬥的初衷也顯示出了人情的是非之念。
但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物,作者卻沒有忘記推卻他身上的魔性,在眼花繚亂的鬥智鬥法后,最終讓他空身入佛。
這樣促止的結局,讓讀者似乎在世俗小說的身影之下只得馬上回歸到取經的正道上。
同時在《西遊記》中,牛魔王終是魔,這是他一直都秉持不變的本性。
他在紅孩兒心中依然是“平日吃人為生”、“作惡多端”的父王,這樣的定性是作者的初衷。
牛魔王在妖魔的本性與眾多妖魔鬼怪並無差別,而最終牽牛歸佛地的結局也是符合整部《西遊記》的主題思想的。
對此,還要進一步強調的是在《西遊記》眾多故事對佛教“空”主題的表現正如同唐僧在比丘國同鹿精道士辯論中談論佛教“空”中所述:
為僧者,萬緣都罷;了性者,諸法皆空。大智閑閑,澹泊在不生之內;真機默默,逍遙於寂滅之中。
三界空而百端治,六根凈而千種窮。若乃堅誠知覺,須當識心:心凈則孤明獨照,心存則萬境皆清。
真容無欠亦無餘,生前可見;幻相有形終有壞,分外何求?
行功打坐,乃為入定之原;布惠施恩,誠是修行之本。
大巧若拙,還知事事無為;善計非籌,必須頭頭放下。
但使一心不行,萬行自全;若雲采陰補陽,誠為謬語,服餌長壽,實乃虛詞。
只要塵塵緣總棄,物物色皆空。素素純純寡愛欲,自然享壽永無窮。
正所謂“緣總棄”“色皆空”才能“永無窮”。
這正是從佛語上應對了牛魔王和他家族無論如何的生動形象,如何的情意難捨,終要歸於“空”的境地。
相對於其他故事,魔的界限被人情化的描繪而變得模糊。
最為不舍的讀者也在這樣的結局中驚醒和頓悟。
牛魔王家族從個體而言,如同《西遊記》中其他妖魔鬼怪一樣,都歷經了由物成妖,妖性覆滅的過程。
牛魔王是佛家之青牛,生來本為“空”,而牛魔王一家也正是浮世掠影下的種種幻想。
卻是這些個體中極為特殊的一個。
這種特殊,正是在於他是穿插這些人物的中心線索,也正由於這樣,這個家族被緊密聯繫成為表現佛家“空”旨的一個整體。
整體的家族氛圍,讓“空”的蘊涵顯示出與其他故事不同的意味,在表現方法上也有了千迴百轉,戛然而止的特點。
對於牛魔王家族的其他成員來說也是如此,鐵扇公主執着於她的丈夫和兒子,最終兩者都歸於修鍊之道,她也無牽無掛得走上了相同之路。
玉面狐精本為小妾,執着於用美色迷惑用家資籠絡牛魔王,使他深陷於本欲中,可她終究被打死,毫無可得之處。
紅孩兒是最先出現在唐僧師徒的取經之路上,他欲求和父王一起享用唐僧肉而得長生不死。
他本領強大讓孫悟空吃盡苦頭,最終也被菩薩降服,成為善財童子跟隨左右。
如意真仙執着於霸佔井水,而求得各方貢賞,在為侄兒報仇之時還是沒能護住泉水,被孫悟空設計得逞。
從每個人物的經歷來說,他們都是在執着物,全力保全,最終還是落得空空下場。
其中,牛魔王和他的妻兒在落空願景后,反而擯棄本欲走上正途。
正是對應了“一體真如轉落塵,合和四相復修身。五行論色空還寂,百怪虛名總莫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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