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難以理解的理性
荒原上，雜草遍野，在凄慘慘的月光下，沒有一點綠意，而是孤冷冷的白。
一陣涼風嗚咽着吹過，叢草刷啦啦作響。在這種時間，這種地方，這些聲音便應該是你能聽到的一切了。
可今夜不同，這些本就顯得荒涼凄冷的聲音，竟變成了配角，甚至連配角都算不上，因為沒有人會在意它們。
陣陣比之恐怖凄慘無數倍的聲音，此起彼落，毫無停滯，使得風聲和草動聲全都被徹底地掩蓋住，彷彿是在畏懼着，大氣都不敢喘一樣。
這可怕的聲音，是數不清的人類所發出的慘叫，亦或者該說，是曾經還是人類的物質發出的，因為它們現在已經很難判斷出是什麼了。
第一眼，你會覺得它們是人類的靈魂，因為那種帶着人類痛苦的臉部以及扭曲不明的身軀，很符合靈魂在人們印象中的樣子。
但很快，你又會懷疑，因為它們全都交錯着纏繞在了一起，看起來像是一根一人剛好可以環抱的數米高的黑色立柱。
這樣的立柱，總共有十多根，呈環狀圍繞着。
由它們所發出的慘叫聲，不高不低，聽起來既清晰，又不會顯得吵鬧。但偏偏是這種不高不低的效果，反而使得這些聲音顯得愈發凄慘，還帶着一種頹靡、疲憊，聽得人既害怕，又昏昏欲睡，但如果有人真地閉上了眼，便只會在噩夢中不知不覺地死去。
周圍沒有人。有的，只有兩個絕對不會是人類的身影。
站在這些立柱中間的，是一個女性。她一頭白色長發，長披髮靠上的地方有兩根短馬尾，皮膚灰青色，臉部有着大量又淺又密的裂痕，雙臂巨大，形狀如樹枝纏繞起來一樣，十指很尖，好像樹枝削減了以後的樣子，呈爪狀。上身是女僕裝，下身則是一片片花瓣組成的乳白色長裙，冷風中，隱隱發著和那些立柱相同的痛苦聲音。
立柱外，一個戴着烏鴉面具、身體散發著粉色氣息的男子，一動不動地站着。他的身後，背着一個奇特的長筒和一把怪異的剪刀。
毫無疑問，這兩人正是阿莉爾與克拉赫。
這些立柱，都是皇鎖鬼獄中的魔物們在普斯森特公國各處搜羅的還沒有轉化的清冥。由於數量太多，阿莉爾不能像之前那樣快速而直接地吸收，所以只能將它們聚到一起，一點點地“消化”。
她此時半仰着頭，雙眼被粉色的光芒充斥，臉上的細縫中流轉着淡淡的粉色熒光，兩臂有一點角度地下垂，手心朝上，一絲絲從立柱中飄過來聚在一起的黑色氣息，穿過了她的五指，然後就變成了和她眼睛一樣顏色的氣息，逐漸地融入進了悼翼中。
似緞帶一般的悼翼，好像會自己梳理一般，並未像之前阿莉爾出現時那樣凌亂，而是十分明顯地分成了兩條飄在阿莉爾身後，沒有一點纏繞起來的地方。
其長度，已經完全無法用肉眼去衡量了，因為即使你站在高處，也不能看到它的盡頭。
也不知那些黑色立柱原來有多高，阿莉爾又在這裏吸收了多久，總之現在看去，立柱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上至下慢慢消散，不到十分鐘的時間，已經到了底。
空氣中瀰漫的慘呼漸漸消失，當最後一絲氣息飄入悼翼之後，阿莉爾長而輕地仰天吸了一口氣，半晌，才呼了出來。
她緩緩地低下頭，平視着前方，自言自語道：“還……差一點。”
這聲音，不大，可卻令周圍比剛才還要更加可怖。
伴隨着她說話時所發出的那陣陣哭嚎之聲，與之前相比愈發地尖銳，愈發地響亮，卻怪異地沒有蓋過阿莉爾的聲音。
她將雙手自然垂下，動作輕緩而優雅，彷彿一個諸多貴族注視着的雍容少女似的，一言一行，無不矜持而迷人——如果她的雙臂是正常模樣的情況下……
一個報喪女妖不知從何處輕快地飄了過來，還是帶着那種淡淡的悲傷之感，使見者無不猜測在她們身上到底發生過什麼樣的不幸。
阿莉爾微微扭過頭，由於她的眼睛裏已經分不清眼球眼白，只有一片粉光，所以也看不出來她是否在望那報喪女妖。
“還有多少清冥？”阿莉爾問道。
“除去那座最大的城市以外，基本沒有了~”報喪女妖的聲音很好聽，像是一個淡雅的年輕女子發出的。她說話的腔調，雖說沒有歌劇表演者那麼誇張，但卻無意間帶着些那種感覺，聽着十分地舒服。
“王都，波派瑞特城嗎？”阿莉爾低聲道，接着又道：“也就是說，剩餘的濁冥，也集中在那裏了。”
報喪女妖沒有說話，默認了。
“我知道了，你們可以回到囚牢中了，接下來，不需要你們了。”阿莉爾轉回頭說道。
報喪女妖一言不發，也沒有任何動作，便化作一道光鑽進了克拉赫身後的長筒之中。
阿莉爾呆了一陣，轉過身看向克拉赫。
克拉赫沒有反應，只是筆直地面朝著她站着。
阿莉爾漫步到他的身邊，伸出似巨爪的手摸了摸克拉赫的面具，臉色變得溫柔了許多，輕聲道：“你曾承諾過，無論發生什麼，都會站在我身後保護我的……你兌現了你的承諾，謝謝你……”
模樣邪異的阿莉爾露出了微笑。
她的臉本就精緻絕倫，雖說和人類的特徵相比有很多出入，但任何一個人類都不會說她這一笑沒有魅力，相反，他們一定會看得陷入痴迷。
克拉赫任由阿莉爾說著，動作毫無變化。
他現在根本沒有思想，好似沉睡了一樣，只有身體在隨着阿莉爾的命令在動，說是一具行屍走肉毫不為過。
阿莉爾卻一點也不在乎，她柔聲道：“走吧，我們去收穫這個公國最後的一點力量，然後……一起去為琴、鈴蘭和白櫻復仇……這一次，沒有任何人能擋在我們面前。”
她的話剛剛說完，一雙雖然詭異，卻又美得出奇的眼睛眨了一下，隨即轉頭看向遠方。
漆黑的夜空中，一道看起來十分不現實的墨綠色光芒疾速飛過，似是道閃電般，根本看不清其中是什麼。
阿莉爾卻是一目了然，要是之前，這光對她來說完全就是無法用雙眼捕捉到的，但現在，她根本只是輕輕一瞥，便已將其看得一清二楚。
那道光似也發覺了她，猛然停住，使得其中的那隻巨大孔雀清晰地展現在半空中。
隨着孔雀停下，雙翼展開，這裏的夜空頓時像是被極光所籠罩一般，瞬間便由黑轉綠，看起來魔幻而浪漫，觀星湖上空的魔法光亮和這裏比起來，竟會顯得俚俗！
芬奇是孔雀的模樣，如果他現在恢復了人類的樣貌，定會是一副眉頭緊鎖的表情。
事窮勢迫，他本沒有一點點時間去停下來觀察什麼，即使他這一路下來，已經看不到一絲生命的氣息。
但現在，他不得不停下。
第一，是阿莉爾那再明顯不過的一望無際的悼翼，這深深地震撼了他，不管是其散發的強大魔法氣息，還是那一陣陣令其疑惑的帶着死亡味道的古怪波動，都是他聞所未聞的！
僅這一點，便足以讓芬奇駐足一探究竟。
可另一點，卻更加逼得芬奇不能無視。
那便是下面這兩個人的身份。
“剔骨鬼之冥塵侍——影魔夏洛普?克拉赫，殮罪靈之冥塵侍——‘悼翼’達斯克萊恩?阿莉爾……它們兩個為什麼會在這裏？！”芬奇喃喃道。
他從未與二人謀面，但他卻認出了他們，只是因為他已經通過魔法觀察過了兩年來克拉赫身邊所接觸過的人，所有不管穿沒穿人性膚的冥塵侍，他都可以一眼認出來。
但阿莉爾的模樣，卻令芬奇感到疑惑，因為她從未在克拉赫的過往中以這種姿態出現過。
這倒還是其次，畢竟魔物會出現形態的變化，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但克拉赫又是怎麼回事，他為何看起來好像成了人偶般，對於周圍的一切始終無動於衷？
“瑰孔雀將指，凱?芬奇。”阿莉爾淡淡地對着芬奇念出了他的名字，其聲音，令一向冷靜的芬奇都感到些許吃驚：這是這個世界該有的聲音？它不應只存在於噩殿中嗎？！
芬奇並未吃驚太久，他很快就同樣冷淡地說道：“邪藪鬼堂的冥塵侍，你們在這裏做什麼？”
阿莉爾面無表情，半天沒有說話。
芬奇還急着要趕到腐化的源頭，所以他又繼續道：“夏洛普?克拉赫看起來很不正常，發生了什麼？”
阿莉爾對芬奇認識克拉赫這一點，以及他會去關心一個魔物沒有表現出一點稀奇，還是冷冷地望着芬奇，隻字不說。
芬奇的心裏不由地兩難了起來，眼前的狀況，十有八九是阿莉爾對克拉赫做了什麼，邪藪鬼堂內部人員的關係，他雖然不是特別了解，但這個克拉赫對於烏列的忠誠，他卻是基本可以確定的。
撇去阿莉爾和克拉赫的關係不談，阿莉爾對克拉赫出手，這種看似是魔物間起了內訌的常見現象，對於芬奇卻有着其他的意義：她這是在背叛邪藪鬼堂的主人——烏列。
在腐化災難發生之前，芬奇的打算本是傳送回末日五指總部，將他看到的一切分享給其他成員，並說服他們嘗試與邪藪鬼堂達成協議。
這聽起來非常地瘋狂，不像一切行動都以理性為基礎的芬奇能做出來的事情。
但，這卻是他在經過反覆理性的思考之後，得出的唯一一個可以保證聖陸安穩的方法，至少，也是短期之內最穩妥的方法。
從克拉赫那裏得到的信息，有兩個重點，首先，是邪藪鬼堂所具備的戰力，聖陸絕對無法抵抗，這麼說，單獰歡一個冥塵侍，就足以讓他們吃不了兜着走！
其次，就是烏列這個阻擋在邪藪鬼堂與人類之間的屏障，可以看得出來，他對人類也沒有好的印象，但他卻不顧一切地在眾魔物面前袒護着人類，這，就是一個契機。
一個讓情況不至於失控的契機。
芬奇必須利用這個契機，讓聖陸與邪藪鬼堂達成某種協議，這個協議所要達成的兩個要點，便是聖陸不與邪藪鬼堂為敵，而邪藪鬼堂也絕對不能向蓋拉緹克教以外的人類或其他智慧種族出手。
芬奇也知道，如果他的計劃讓任何一個人聽到，恐怕都會得到一個“這聽起來簡直就是瘋了”的結論，但在他看來，這恰恰是最為理性的方法。
當明知道一個人強大到了你已無從抵抗的地步，卻又有一定可能會與你和平相處時，你是準備和他為敵，還是不管不顧，無所作為？
都不是！
應該儘可能地消除一切不確定因素來穩住對方，然後在觀察對方的同時思考對策，尋找消除危險的辦法，這，才是久策！
那麼，既然準備與烏列達成協議，在見到阿莉爾做出了疑似是背叛烏列的事情時，芬奇卻沒有行動，這種事情讓烏列知道了，無疑會大大減少協議達成的可能性。
但如果貿然出手，事情卻又不是他推測的那樣，麻煩又會更大。
怎麼辦？
沒有時間了，腐化還在繼續，公國不知道已經被蠶食到了什麼地步，不能再等了！
芬奇着急着，可阿莉爾卻幫了他個忙，讓他結束了這種思考。
她一句話都沒說，身後的悼翼便猛然間爆發出了一陣肉眼無法看見的球形衝擊波！
這夾雜着哀嚎聲的衝擊波對於周圍的雜草、土地沒有任何影響，但半空中的芬奇卻是大吃一驚！
還未等他做出反應，這衝擊波已來到，芬奇如一隻在颶風中無法自控的小鳥般，頃刻間便飛得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