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幹得漂亮!
“咚!”
一聲悶響,衛襄從桌案上爬了起來,捂着被堅硬的書案磕得生疼的額頭,猛然坐直了身子。
這……她怎麼睡着睡着跑書房裏來了?
她什麼時候添了夜遊症了?
“衛仙子,朕知道,您是蓬萊仙門弟子,不稀罕人世繁華,但若是衛仙子能替朕尋得長生之法,朕願以傾國之力,為蓬萊效犬馬之勞……衛仙子所願,朕也必定讓仙子稱心……”
有人在耳邊絮絮叨叨地說話,很是聒噪,衛襄有點煩躁地轉過頭去看。
只一眼,她的眼神就凝結在了那人身上——
匍匐在地的人,身穿龍袍,容顏蒼老,正仰着頭,眼神狂熱地盯着她,其中的孤注一擲隱隱透着一種熟悉感,令人毛骨悚然!
衛襄霍然起身,幾步衝到那人面前,一把揪住了他龍袍的領子,雙眼放光:
“聖德皇帝?”
剛剛還在哀求許諾的皇帝被嚇得不輕,滿臉駭然:
“衛仙子,您,您什麼意思……”
沒錯,聖德二字,正是他私心裏給自己擬定的廟號——可廟號這種東西,得他駕崩了才能用得上啊!
難道,難道他命不久矣?
皇帝頃刻間感覺無助又害怕,渾身開始簌簌地發起抖來。
衛襄閉了閉眼,竭力平靜了恍惚的心緒,才放開了皇帝的衣領,站起身,居高臨下地望着依舊匍匐在地的聖德皇帝,笑容愉悅:
“聖德……臣女的意思是,這廟號,不錯,皇上您很快就能用上了。”
少女的聲音清脆中帶着些稚氣,輕描淡寫,精準地直指人心。
最害怕的事情被說中,瞬間就激怒了之前已經放棄一切尊嚴的皇帝:
“你是說……朕要,死了?怎麼可能?明明你之前不是這麼說的!你說你願意為朕尋求長生之法的!”
他從地上爬了起來,撲過去抓住了衛襄的衣袖,不甘心地嚷起來:
“襄襄,你到底還有哪裏不滿意?朕這就下聖旨,如你所願行嗎?”
“襄襄,你想想,朕不光是皇帝,朕還是你的姨夫啊!只要你能說服蓬萊仙長,為朕求得長生之法,朕一定會帶着皇后一起成仙,朕說到做到!”
常年沉迷酒色,臉龐皺紋橫生,眼底渾濁不堪的皇帝眼中帶着瘋狂。
原來聖德皇帝,這個時候,就已經為了長生,瘋了啊。
衛襄彷彿一個冷眼旁觀的人,終於看透了這一切。
她輕輕一甩手,就甩開了皇帝,抬腳向外走去,一句話結束這場鬧劇:
“蓬萊,根本沒有長生之法。”
“不可能!沒有長生之法,蓬萊憑什麼被人稱為仙山?憑什麼蓬萊弟子能長命百歲,受凡塵敬仰供奉?”
聖德皇帝踉蹌着站穩,在衛襄身後嘶聲吶喊。
已經伸手推開暗室大門的衛襄,在撲面而來的燈火通明中眯了眯眼睛。
她回頭看着想要追上來,卻氣喘吁吁的皇帝,嘴角忽然露出一個輕蔑的笑意。
燈火下,少女如同白瓷一般美麗寧和的臉上,笑意消失之後,是皇帝從未見過的肅穆認真:
“天地不寧,方有蓬萊!蓬萊能夠護佑蒼生,蒼生尊之為仙,敬仰供奉,又有何不可?至於長命百歲……無欲無求,生死看淡的人,才最容易長命百歲,皇上你,能嗎?”
能嗎?
身為一個凡人,怎麼可能無欲無求,生死看淡?
就算仙人,也不可能!
聖德皇帝不服,正要追上去辯駁,卻見已經要走出去的少女忽然又走了回來,笑嘻嘻地看着他,臉上明晃晃刻着“不懷好意”四個大字:
“對了,皇上,臣女忘了給您一樣東西。”
聖德皇帝只覺得眼前一花,立刻就感覺有什麼東西被塞入了嘴裏,辛辣的滋味瀰漫開來,他頓時暴怒:
“你要對朕做什麼?”
“不做什麼,就是看皇上你,不大順眼呢。”
衛襄眼看着很快死豬一般癱軟在地上的皇帝,很滿意地拍了拍手,送給自己四個字:
幹得漂亮!
她早就想這麼幹了,管它此刻是做夢還是活見鬼,再不動手簡直枉為人!
重生第一步,幹掉大姨夫,就是這麼簡單。
很快,聖德皇帝眼前的光線隨着少女輕快的背影一起消失,沉重的木門隔斷了他眼前的一切。
衛襄大步地穿行在大周皇宮的燈火通明中,帶起一陣微風。
匆忙中,翻飛的衣袂甚至帶翻了大殿門口擺着的花盆,發出哐哩哐啷的聲響,她也沒有停下腳步。
無極殿外值夜的宮人與侍衛見狀,立刻就要入內查看,卻被她嚴厲的聲音震住:
“皇上正在吐納調息,擅入者,殺無赦!”
滿含殺氣的聲音讓圍攏過來的宮人和侍衛腳下一滯。
自從這位衛國公府二小姐半個月前從蓬萊歸來之後,就成了皇上最寵信的人,她說的話……
就在侍衛和宮人們愣怔的瞬間,只看到無極殿外另一邊廊檐下的拐角處,大周的皇後娘娘疾步而來,宮女內侍都跟在她身後一路小跑。
“襄襄!”
一眼就看見了風中疾走的少女,皇後幾乎是鳳儀全無地跑過去,緊緊抓住了她的手:
“襄襄,你絕不能跟着皇上一起發瘋,你想要什麼,姨母也可以給你辦到……”
“姨母!”
衛襄伸手扶住了因為著急髮髻散亂的皇后,壓低了的聲音裏帶着心疼,也帶着狠厲:
“快!召集近衛,封鎖宮門!姨母,把你調集近衛的手令給我!”
“什麼?!”
兩鬢斑白,容顏憔悴的皇后愣住了,心中生出一個荒謬的念頭:
“襄襄,你這是……你要逼宮?”
不然,這大半夜的,宮中興兵,算是怎麼回事?
衛襄回頭望了一眼還沒有喧嘩起來的內殿,眼底容色如墨深沉:
“不,我只是要讓那些不該痴心妄想的人,永遠都不能再痴心妄想!”
一個時辰以後,剛剛喧嘩了一場的大周皇宮,再次陷入死寂。
唯有無極殿的燈火,徹夜通明。
年過五旬的皇后坐在龍床邊,已經佈滿了皺紋與斑點的手指緩緩地從丈夫臉上拂過,眼底閃過複雜的神色,似有痛恨,卻隱約帶着久違的柔情。
忽然抬頭間瞧見身後靜默站立的少女,皇後有些尷尬地笑了笑:
“襄襄……我,我很多年沒見皇上睡得這樣好了……”
她年紀大了,色衰愛馳,皇帝已經有很多年不與她同寢了。
“那就讓皇上好好地睡一覺吧。”
衛襄回答得波瀾不驚。
聖德皇帝不是心心念念想要求得蓬萊的仙丹嗎?這顆“夢香甜”想必他吃得很舒心,這一覺,睡得更舒心。
皇後點點頭,眼神終於凝注在了自己的外甥女身上。
眼前一身淺黃色衣裙的少女,形容明明還是那個她一手寵大的孩子,可又讓她有一種荒誕的陌生之感。
雖說身為衛國公府二小姐,又在蓬萊門下修行了三年,襄襄是該跟別的孩子不太一樣,可今晚的事情——
毫不猶豫對她道出實情,拿着她的手諭召集近衛,封鎖無極殿,將皇帝從暗室里弄出來,然後再平靜地讓人去召太醫,將這一切都消弭於無形。
就算是她親生的太子,都未必有這份膽量和果決啊!
皇后心口莫名地有些跳,她轉頭為沉睡的皇帝掖了掖被角,掩飾了過去,才站起身,拉着衛襄的手到一邊的矮榻上坐下。
“你就這樣……你不怕我不給你調兵的手令嗎?”
皇后的聲音裏帶着微不可察的顫抖:
“襄襄,你的膽子,實在是太大了!”
衛襄看着冷靜下來依舊雍容端方的皇后,笑容如同孩童一般天真無邪:
“那是因為我知道,除了太子表哥,姨母最疼愛的人,就是襄襄啊,一直以來,襄襄想要什麼,姨母不會不給。”
這樣的笑容帶着少女天真的語氣,讓皇后心中陡然一酸。
她在這深宮裏做了近三十年的皇后,從恩寵無限到君恩斷絕,經歷了無數風雨,護住了自己和兒子,卻也讓所有人對她心存忌憚。
就連母子之間,也未必能做到如眼前這個孩子對她一般毫無保留地信任。
皇后深深地吸了口氣,才道:
“襄襄,你能及時懸崖勒馬,甚至,見機不對,先下手為強……姨母很欣慰。不過,他之前對你那樣——禮遇,若是此時醒來,只怕會惱羞成怒,你先去東宮你姐姐那裏避一避,這邊我來應付。”
禮遇?那不僅僅是禮遇,那根本就是卑微的乞求。
皇后說得一點錯沒有,皇帝之前對她恭敬卑微,是因為有所求,一旦她給不了長生之法,聖德皇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比常人更兇狠的報復。
衛襄心裏沉吟了一下,有些猶豫地看着皇后:
“姨母,其實他一時半會兒醒不來的……您,會不會怪我?”
雖然聖德皇帝是個混賬,可到底一日夫妻百日恩,姨母的心裏,未必能放得下他。
皇后神色微怔,半晌才露出一個有些凄涼的笑容:
“很多年前,我就想過的……縱然我和他,少年夫妻,可那些情意,早就被他磨沒了。若是以後,他都這麼安靜地躺着,我想什麼時候來看他,就什麼時候來看看他,也算是最好的結果了,只是沒想到這麼快而已。”
衛襄略略放寬心,站起身跟皇后告辭:
“既然如此,那還請姨母早做打算。此時夜深了,我就不去東宮打擾姐姐了,免得引起是非,還是出宮回家比較穩妥。”
皇後有些詫異,不過還是點頭應了:
“我們的襄襄怎麼忽然間就懂事了?不過你能考慮這些,也好。拿着我的手令先出宮回家,好歹讓你娘先放心再說。其他的,交給姨母就好。”
衛襄深深地向皇後行了一禮,才告退出了無極殿。
站在門口,她悄悄地回頭望了一眼,皇后正眼神縹緲地望着龍床的方向,身影寂寞而凄涼。
衛襄無聲地轉過頭,向著宮外的方向走去。
其實她很想在這個時候留下來,陪着這個榮華半生,卻也煎熬半生的女人。
可她此時,決不能再出現在宮中。
至於東宮,姐姐此時肯定不在東宮。
大周的皇宮宮闕千重,華美不似人間,大周的長安城,更是夜火斑斕,徹夜通明,宛若天上星河。
衛襄走在宮門外的朱雀大街上,望了一眼出現在她面前的煌煌盛世,裙踞在長安城的秋風中輕快地飄搖。
她忽然又停下了腳步,回頭對着暗處呼喚了幾聲:
“小花?小花你在不在?喵,喵喵?”
回應她的,只有愈加空寂的夜色。
衛襄輕嘆了一聲,不再心存僥倖地糾結。
這個時候,小花還不知道在哪裏,或許,還是只剛剛出生的小奶貓呢。
是的,關於那一瞬間“我是誰,我在哪兒,我在做什麼”的恍惚,她已然清醒而明白。
她是十七歲的衛襄,她在八十三年前大周的長安城。
她要,逆天改命。
“啪!”
雄心壯志的衛襄甫一踏進衛國公府的大門,就結結實實挨了一個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