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 歸去來兮(上)
眾人聽了,方有些驚懼,皆低下頭,不敢多言,將耿恭送至店門口,扶上馬,又湊了一些盤纏,道:“耿將軍,你是大漢的英雄,此去茂陵,路雖不遠,然你有傷在身,一路保重!”說完,都跪了下來,眼中含着淚水。
耿恭十分感動:“我耿恭何德何能,蒙你等如此厚愛,此恩此德,銘記在心,不敢有忘!”他在馬上彎身答謝,然後大喝一聲:“駕!”雙腿一夾,馬嘶鳴一聲,沖入茫茫夜色……
東方吐白,鳥雀啼鳴。踽踽獨行,過了一夜,耿恭已是精疲力盡,頭隱隱作痛,腿傷迸裂,流出許多血水,他撕下一塊布,緊緊扎住。近鄉情怯,不敢問來人。舊居是耿恭不敢企及的夢。少年時,他曾隨母親在此住了好些時日,母親睹物思人,以淚洗面。耿恭知道,因為思念,母親悲痛欲絕。可一去數年,母親也去世了。舊居成了遠方,始終孤獨。
耿恭忽然想起玉如,胸口一痛:“玉如在哪裏呢?”沙場兇險,那日他遣人將玉如送回洛陽后,杳無音訊,自己忙於戰事,無暇想起,此刻突然湧上心頭,不禁痛苦萬分:“玉容向來柔弱,離我之後,她、她、她怎麼樣了……”
耿恭心如刀割,邊想邊行,不知不覺,已至一條街,忽前面喧嘩不已,他搖搖頭,正欲拉轉馬頭,忽然“砰”地一聲,人群中跌出一個人來,正好掉在耿恭馬前,後面又有幾個彪形大漢掄着拳頭追了上來。耿恭一瞧,見躺在地上這人一頭白髮,蓬亂卷作一團,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頓時勃然大怒:“住手!光頭化日,欺負一個老頭,難道沒有王法了嗎?”
那幾條大漢嚇了一跳,待見耿恭隻身一人,精神萎靡,衣服上又有許多血跡,笑道:“村野匹夫,不知幾斤幾兩,敢來管老子的閑事!哼,也不問問,在茂陵,可是我掌柜的說了算!”
耿恭哼了一聲:“只要是大漢子民,就得遵從王法!”
那些人見耿恭口口聲聲王法,不由動怒:“我見你身上有血,定是殺了人,我先捉了你送官府再說!”說完,手一揮,一彪人撲了上去!
若在平時,耿恭自不會將這些放在眼裏,可現在身上有傷,連行路都頗為困難,如何能敵?頓被拉了下來,摔在地上,腿傷劇痛!耿恭咬緊牙,那伙人哈哈大笑:“看你身形長大,卻如此無用!膿包一個,還敢管閑事!咦,還不服氣呀,好啊,你腰中不是有劍嗎?來來來,撥出來啊,和老子斗呀!”
耿恭悶聲不語,緩緩起身。那人繼續笑道:“你撥呀,你撥呀,不敢撥是不是?你的劍,莫非是泥巴塑的?這麼膽小如鼠,還帶什麼劍呀!”
這時,耿恭已站起身,背靠着牆壁,長劍一撥,挽了個劍花,厲聲喝道:“不怕死的,就上來!”原來,耿恭腿受傷,如果被包圍,當然無法抵敵。如今倚牆而立,當然勝券在握!
耿恭半生戎馬,此刻大聲一喝,當然威風凜凜,氣勢不凡,那些人不禁一驚,可他們見耿恭有氣無力,劍歪歪斜斜,遂不再猶豫,袖子一挽,提拳而上。
這些烏合之眾,哪裏敵得過耿恭?劍光一閃,衣衫被割了一道長長的口子。他們嚇了一跳,可旁邊圍了許多人,如何咽得下這口氣?只好硬着頭髮,又沖了上去!
“不知死活的東西!”耿恭低吼道,長劍疾刺,那些人手腕上,早着了一劍,血噴了出來,心中大懼,啊呀一聲,捂着手掉頭跑開。
耿恭冷笑一聲,將劍插入鞘中,低頭一瞧,那老頭竟跌跌撞撞地往前奔去。耿恭搖頭,翻身上馬,追上老者,從懷中掏出十兩銀子遞了上去。老頭以手掩面,卻是不接。耿恭十分奇怪,細細一瞧,卻見這老頭雖然蓬頭垢面,但身形長大,舉手投足間,氣宇軒昂。
耿恭一驚:“他是誰?”似乎十分眼熟,可就是想不起來!這時,只聽老頭長嘆一聲,低聲喚道:“耿將軍別來無恙!”
耿恭大吃一驚:“你是?”
“沒錯,是我,我便是竇固!”
耿恭愣住了!
還鄉樓,茂陵之西,亭高三丈,氣勢恢宏。登高望遠,江水橫流,紅日映天,鬱鬱蔥蔥,盡收眼底,大有一覽眾山小之勢。相傳,當年漢高祖劉邦回沛縣,經扶風,過茂陵,見江水滾滾,托出一輪紅日,不禁想起自己一生潦倒,臨近五十,起兵沛縣,南征北戰,歷經六年,而有天下,其中苦楚,難以言喻,此刻紛至沓來,當然唏噓,遂擇了一高地,登臨送目,感嘆許久。臨行之際,囑咐茂陵縣令,當在此築一高樓,賜名為還鄉樓。後來高祖三番還鄉,皆登此樓,縱酒當歌,一時傳為美名。
竇固、耿恭相對而坐,江水無聲,兩人無言。
良久,耿恭嘆道:“竇將軍,你不是在洛陽嗎?為何卻來扶風?”
竇固抓過一壺酒,斟滿,一飲而盡,低聲怒道:“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馬防又怎麼會放過我!”
耿恭一愣,望着竇固。只聽竇固嘆道:“權力弄人,人為權役,到頭來,終是落花流水一場!自奪職后,我甚是不平!皇帝為我所立,北匈奴為我所敗,立下汗馬功勞,功可比韓信、霍光!沒想到,到頭來,反成罪人!君恩奈何娛記刻薄!”
耿恭搖頭,喝下一口酒,道“竇將軍,須知皇上並未殺你!”
竇固冷笑一聲:“我之如今,與死又有何區別?我欲召集故人,日夜商討,希翼東山再起!”說到這裏,竇固又搖搖頭,神色黯然:“奈何樹倒獼猴散,我侄兒竇憲、竇篤,秘密聯絡朝中文武,只盼他們向皇上進言一二。唉,未想到,無人肯應,反遭百般羞辱。後來,總算有四五人感念舊恩,與我謀議。”竇固頓了頓,突然咬牙,恨恨道:“一日我召集眾人,正在商量,朗中令竇武,竟私下向馬防告密。我之不死,馬防本不甘心,得了此信,當然派人來抓。”
竇固低下頭,眼中含着渾濁的淚水,似乎不忍回顧,悲痛道:“我貶居洛陽時,尚有家口一百,自此全被馬防拿住,竇憲、竇篤護着我,殺出重圍。馬防一路追殺,竇憲、竇篤在亂軍中下落不明,生死未卦,我僥倖逃出,可是身上也受了不少傷。”他捋起袖子,一條手臂,竟全部於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