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晨鐘初響，坊門大開。霧氣朦朧，微微曦光越過牆頭，樹梢剛起的嫩芽感受到溫暖都舒展開來。
宜陽坊靠東門一宅東院裏折騰了大半夜，晨鐘第二次敲響時才算平息下來。
“賀喜阿郎，賀喜娘子，是個姑娘！”
身穿絹面方格褙子的婦人滿面笑顏地道着喜。可床上滿頭細汗素白緞衣的娘子和床邊青色圓領常服的郎君臉上並未見多少喜色。
很快有嬤嬤進來請婦人出去吃酒打點賞錢。
王氏微微睜眼，襁褓中的孩子看着很健康，先前被嬤嬤掐了一下哭得漲紅的臉現下也恢復正常。這會兒不哭也不鬧，兩眼盯着母親滴溜溜地轉了一會兒，似是累了，小小地打了個哈欠，閉眼睡過去了。
王氏嘆了口氣，正欲說話，門外便有呼聲傳來：“母親，嬤嬤說你給我生了個妹妹！”
話音剛落，就有一梳雙丫髻，身穿杏色蘇綉羅襦裙，外套同色錦半臂的小姑娘喘着氣繞過屏風跑進來。
李文安一把抱起女兒，輕撫背替她勻了勻氣，低聲道：“小聲些，莫吵醒了妹妹。”
王氏露出笑意，“郁嬤嬤怎麼沒跟着你？”
明玉掙扎着從父親懷裏下來，湊到床邊，細聲回答：“嬤嬤跑得沒我快，被我落下了。”
李明景迷糊間便聽到一個嬌嬌脆脆的小姑娘在說話。心下疑惑，她那間病房裏頭沒有小姑娘啊！難不成是哪個病人的家屬？
幾番掙扎想要睜眼，可抵不過睡意正濃，又渾渾噩噩地睡過去。
已至正午，透雕五足三層銀熏爐中青煙裊裊，屋內清香浮動。細碎的陽光透過實木雕花窗欞打進來，素紗捲簾放下一半，細小灰塵在漏光下肆意舞動。
屋子裏明亮清涼，明景悠悠醒來，睜着眼卻視線模糊。
有人打帘子進屋來，進來是一個和藹可親的婦人，一看她睜着眼，立刻喜笑顏開地朝外頭吩咐了一聲：“二郎醒了，快去喚吳娘子來！”
李明景聞言卻是當頭一棒，二郎？
想要開口卻只聽到自己啊啊地叫喚了兩聲。
那婦人立刻把自己抱起來，一晃一晃道：“二郎定是餓了，再等等奶媽子就來了啊！”
李明景瞪大眼睛轉了轉腦袋，視線朦朧，什麼都看不真切。床后立着張雕花山鳥繪紋大屏風，婦人抱着她走動，一應古香古色的傢具整齊擺放房中。
明景只覺得頭暈暈的，嗚嗚地叫喚了兩聲。
忍不住打了個哈欠，感受到肚子餓了，李明景還沒反應過來，自個兒就忍不住哭了。
腦子裏一空，她不能控制自己的反應？她雖然餓，但是不想哭啊！
“奶媽子怎麼還沒到？白芷！白芷！”婦人立刻高呼了兩聲，外頭有人應聲道：“來了來了。”
一個十三四歲的姑娘領着一個二十五六的婦人進來，對着她這面笑道：“方才吳娘子被叫去娘子屋裏說話了，這才耽擱了。”
李明景控制不住自己吃飽了奶，留下一嘴的奶香，才傻乎乎地沖餵奶的吳娘子笑了笑。
李明景心裏羞愧啊！活了將近三十年，卻還要被餵奶！
“王嬤嬤，先前郁嬤嬤跟我說的是個妹妹，怎麼方才父親說是個弟弟呢？怎麼就變成了弟弟！”
李明景吃飽喝足睜着大眼睛到處瞟，驀地聽到先前那小姑娘的聲音。
王嬤嬤拉着小姑娘進屋，低聲囑咐：“大姐兒別胡說，娘子這胎生的是個弟弟。外頭有人問起，你也得這麼說。”
小姑娘不理她，掙脫了嬤嬤的手快步進來，湊到床前。李明景眨眨眼盯着她看，一片朦朧，只有小巧身影晃來晃去。
小姑娘在旁邊嬤嬤無奈的眼神下小心翼翼地伸手戳了戳她的臉，李明景努力睜眼沖她一笑。小姑娘高興得差點跳起來，銀鈴似的笑聲傳出去老遠。
“看妹妹多可愛！父親非要騙我說是個弟弟！”小姑娘面上高興，可語氣有些不服，氣呼呼的。
李明景覺得她可愛極了，都想拿手去捏她的臉了，可胳膊抬不起來，只能一個勁兒沖她笑，嘴裏還時不時冒出泡泡。
王嬤嬤搬了月牙凳過來扶小姑娘坐下，勸道：“大姐兒，往後你可不能說這是妹妹的話。阿郎說是弟弟就是弟弟。說錯了，可是要挨罰的。”
小姑娘皺眉，“父親為何說謊？生了妹妹又如何！他嫌棄妹妹不成？”
王嬤嬤笑着摸摸她的頭，軟聲道：“娘子進府快十年了，才得了你和二郎。老太爺年紀大了，早盼着府上添子，可如今娘子又生了個姑娘。
二房叔嬸去得早，霽郎娘子又剛進門，眼下也未有身孕。老太爺的身子再等不得了。阿郎瞞他說娘子生了個兒子，老太爺將來也能走得安心些。
若不然，阿郎就是不孝。大姐兒可明白？”
李明景是聽明白了，弄了半日弟弟妹妹的，無非是她那母親嫁入府中多年未能生子，家中祖父又年事已高，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沒了，她父親這才騙人。
李明景去看小姑娘，看她糾結的神情，心裏嘆氣，才七八歲的姑娘，就算這麼跟她說了，心裏肯定也是懵懵懂懂，不全明白的。
半晌小姑娘點點頭，對嬤嬤道：“那我以後都說這是弟弟，哄祖父高興，祖父就能長壽啦！”
王嬤嬤慈愛地笑笑。
李明景歪過頭，她要被當做男兒養，只怕不是這一時吧！哪怕將來老太爺去了，這個謊，也得一直說下去。
除非後頭母親生了真正的兒子。
上輩子她父母都是聾啞人，她出生后也帶了點缺陷，右耳失聰。可她別的地方都是健全的。父母辛苦將她養大，好不容易可以報答父母，又得了絕症。
還好她把積蓄都給父母買了保險，她死了，那些錢也能讓父母下半輩子無憂。命運如此，她認了，無悔也無憾。
她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可是轉眼，她成了剛出生的孩子。
看這家家境尚好，是老天憐憫她上輩子受苦，所以這一世想要厚待她么？
既是能讓她再活一次，給她健全的身體，富裕的家庭，那她定要好好地活着。
若是以後能變回女兒身，她就好好挑一個夫婿，安安心心嫁人相夫教子。若是不能，她也不會埋怨父母，定會好好讀書投身官場，盡忠盡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