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襲人虛言試寶玉
襲人將玉遞與他們,傳看了一遍,仍與寶玉掛好。
又命他哥哥去雇一輛乾乾淨淨、嚴嚴緊緊的車,送寶玉回去。
花自芳道:“有我送去,騎馬也不妨了。”襲人道:“不為不妨,為的是碰見人。”
花自芳忙去雇了一輛車來,眾人也不好相留,只得送寶玉出去。
襲人又抓些果子給茗煙,又把些錢給他買花爆放,叫他:“別告訴人,連你也有不是。”一面說著,一直送寶玉至門前,看着上車,放下車簾。
茗煙二人牽馬跟隨。來至寧府街,茗煙命住車,向花自芳道:“須得我和二爺還到東府里混一混,才過去得呢,看大家疑惑。”
花自芳聽說有理,忙將寶玉抱下車來,送上馬去。
寶玉笑說:“倒難為你了。”於是仍進了後門來,俱不在話下。
卻說寶玉自出了門,他房中這些丫鬟們都索性恣意的玩笑,也有趕圍棋的,也有擲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的瓜子皮兒,偏奶母李嬤嬤拄拐進來請安,瞧瞧寶玉。
見寶玉不在家,丫鬟們只顧玩鬧,十分看不過。因嘆道:“只從我出去了不大進來,你們越發沒了樣兒了,別的嬤嬤越不敢說你們了。那寶玉是個‘丈八的燈台——照見人家,照不見自己’的,只知嫌人家腌。這是他的房子,由着你們遭塌,越不成體統了。”
這些丫頭們明知寶玉不講究這些,二則李嬤嬤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如今管不着他們。因此,只顧玩笑,並不理他。
那李嬤嬤還只管問:“寶玉如今一頓吃多少飯?什麼時候睡覺?”
丫頭們總胡亂答應,有的說:“好個討厭的老貨!”
李嬤嬤又問道:“這蓋碗裏是酪,怎麼不送給我吃?”說畢,拿起就吃。
一個丫頭道:“快別動!那是說了給襲人留着的,回來又惹氣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認,別帶累我們受氣。”
李嬤嬤聽了,又氣又愧,便說道:“我不信他這麼壞了腸子!別說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這個值錢的,也是應該的。難道待襲人比我還重?難道他不想想怎麼長大了?我的血變了奶,吃的長這麼大,如今我吃他碗牛奶,他就生氣了?我偏吃了,看他怎麼著!你們看襲人不知怎麼樣,那是我手裏調理出來的毛丫頭,什麼阿物兒!”一面說,一面賭氣把酪全吃了。
又一個丫頭笑道:“他們不會說話,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氣。寶玉還送東西給你老人家去,豈有為這個不自在的?”
李嬤嬤道:“你也不必妝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為茶攆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兒有了不是,我再來領。”說著,賭氣去了。
少時,寶玉回來,命人去接襲人,只見晴雯躺在床上不動,寶玉因問:“可是病了?還是輸了呢?”
秋紋道:“他倒是贏的;誰知李老太太來了混輸了,他氣的睡去了。”
寶玉笑道:“你們別和他一般見識,由他去就是了。”
說著,襲人已來,彼此相見。
襲人又問寶玉何處吃飯,多早晚回來;又代母妹問諸同伴姊妹好。一時換衣卸妝。
寶玉命取酥酪來,丫鬟們回說:“李奶奶吃了。”
寶玉才要說話,襲人便忙笑說道:“原來留的是這個,多謝費心。前兒我因為好吃,吃多了,好肚子疼,鬧的吐了才好了。他吃了倒好,擱在這裏白遭塌了。我只想風乾栗子吃,你替我剝栗子,我去鋪炕。”
寶玉聽了,信以為真,方把酥酪丟開,取了栗子來,自向燈下檢剝。一面見眾人不在房中,乃笑問襲人道:“今兒那個穿紅的是你什麼人?”
襲人道:“那是我兩姨姐姐。”
寶玉聽了,讚歎了兩聲。
襲人道:“嘆什麼?我知道你心裏的緣故。想是說:她哪裏配穿紅的?”
寶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樣的人不配穿紅的,誰還敢穿?我因為見他實在好的很,怎麼也得他在咱們家就好了。”
襲人冷笑道:“我一個人是奴才命罷了,難道連我的親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還要揀實在好的丫頭才往你們家來?”
寶玉聽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說往咱們家來,必定是奴才不成,說親戚就使不得?”
襲人道:“那也搬配不上。”
寶玉便不肯再說,只是剝栗子。
襲人笑道:“怎麼不言語了?想是我才冒撞沖犯了你?明兒賭氣花幾兩銀子買進他們來就是了。”
寶玉笑道:“你說的話怎麼叫人答言呢?我不過是贊他好,正配生在這深宅大院裏,沒的我們這宗濁物倒生在這裏!”
襲人道:“他雖沒這樣造化,倒也是嬌生慣養的,我姨父姨娘的寶貝兒似的,如今十七歲,各樣的嫁妝都齊備了,明年就出嫁。”
寶玉聽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嘆了兩聲。正不自在,又聽襲人嘆道:“我這幾年,姊妹們都不大見。如今我要回去了,他們又都去了!”
寶玉聽這話里有文章,不覺吃了一驚,忙扔下栗子,問道:“怎麼著,你如今要回去?”
襲人道:“我今兒聽見我媽和哥哥商量,教我再耐一年,明年他們上來就贖出我去呢。”
寶玉聽了這話,越發忙了,因問:“為什麼贖你呢?”
襲人道:“這話奇了!我又比不得是這裏的家生子兒,我們一家子都在別處,獨我一個人在這裏,怎麼是個了手呢?”
寶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難哪!”
襲人道:“從來沒這個理。就是朝廷宮裏,也有定例,幾年一挑,幾年一放,沒有長遠留下人的理,別說你們家!”
寶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又道:“老太太要不放你呢?”
襲人道:“為什麼不放呢?我果然是個難得的,或者感動了老太太、太太不肯放我出去,再多給我們家幾兩銀子留下,也還有的;其實我又不過是個最平常的人,比我強的多而且多。我從小兒跟着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幾年,這會子又伏侍了你幾年,我們家要來贖我,正是該叫去的,只怕連身價不要就開恩放我去呢。要說為伏侍的你好不叫我去,斷然沒有的事。那伏侍的好,是分內應當的,不是什麼奇功;我去了仍舊又有好的了,不是沒了我就使不得的。”
寶玉聽了這些話,竟是有去的理無留的理,心裏越發急了,因又道:“雖然如此說,我一心要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親說,多多給你母親些銀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
襲人道:“我媽自然不敢強。且慢說和他好說,又多給銀子;就便不好和他說,一個錢也不給,安心要強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們家從沒幹過這倚勢仗貴霸道的事。這比不得別的東西,因為喜歡,加十倍利弄了來給你,那賣的人不吃虧,就可以行得的;如今無故平空留下我,於你又無益,反教我們骨肉分離,這件事,老太太、太太肯行嗎?”
寶玉聽了,思忖半晌,乃說道:“依你說來說去,是去定了?”
襲人道:“去定了。”
寶玉聽了自思道:“誰知這樣一個人,這樣薄情無義呢!”乃嘆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該弄了來。臨了剩我一個孤鬼兒!”說著便賭氣上床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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