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試深淺
戰場殘酷,在絕對的實力面前,容不得誰人不低頭。薛昭年輕時縱橫沙場鮮有敗績,他的長子薛訥雖然被父親的光環籠罩,但也是大唐能獨當一面的猛將,就連薛昭的次子薛謹也早早在江湖之中闖出了一番名氣。越滄海是薛昭傾盡全力一手培養起來的弟子,就算他流落異鄉數載,薛昭也不曾與他斷了書信聯絡,偶爾巡視北地邊關時,師徒二人還會悄悄見面,說是親如父子也不為過,子承父業,本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嚲華戟是薛家傳世的神兵利器,偏偏薛昭兩個兒子一擅用鐧,一擅用刀,也只有他的愛徒越滄海將薛家戟法完完整整繼承了下來。那一年滄海離京時,他便讓薛府管家將這嚲華寶戟一同帶了去,由着滄海自行磨練從他這兒學到的武藝。越滄海果然未曾辜負師父的一片殷切期望,這七年沉澱,終於在今日安市城的戰場上大放異彩。
飽飲人血的鑌鐵刀和久經沙場的嚲華戟於半空相遇,伴隨着振聾發聵的撞擊聲,刀刃和戟杠間迸濺出一蓬刺眼的火花。蓋越二人身下坐騎同時被背上傳來的巨大力量所驚,竟然齊齊後退了半步。
自古以來,人都道是“千金易得,名馬難求”,對於身着重甲的馬上戰將來說,擁有一匹良駒寶馬的重要程度不亞於得到一件趁手的兵器,馬匹就是他們的雙腿,離了它們就會寸步難行。越滄海的這匹馬是西北邊陲一個小國進獻給聖人的汗血寶馬,筋強骨健,得聖人賜名“赤龍駒”,后聖人又把它作為見面禮轉贈給了自己的外弟,也就是滄海。而蓋慶江騎着的雖然也是匹千里挑一的好馬,到底還是不如赤龍駒神駿,二人這一次各盡全力不可不謂痛快,只苦了蓋慶江的坐騎,不過小半天的工夫,它周身就已經大汗淋漓。
蓋慶江久經戰陣,自然清楚自己的實力如何,與越滄海幾番交手,已經足夠讓他認識到這員年輕的唐將究竟有幾分能耐。他心中既然有了決斷,便不再戀戰,虛晃一招,撥馬欲走。滄海正恨他之前傷了千秋,險些讓她在山洪中丟了性命,哪裏肯如此輕易放過他?一磕鐙,赤龍駒得了指令,迅捷地往前一竄,攔住了蓋慶江的去路。
“賊子哪裏走?!”滄海一聲斷喝,將戟一橫,不再壓抑周身的濃重殺意,那懾人的肅殺之氣有如實質,衝著面前蓋慶江一人一馬洶洶襲來。蓋慶江的坐騎似乎終於承受不住巨大的壓力,乍然揚起前蹄,人立而起——“蓋相公的馬驚了!”高昌國軍隊中不知是誰喊了一句,惹得樊似玉大驚失色。
她也看見了場上的情景,那受了驚的馬瘋了似得在原地打轉,任憑蓋慶江怎麼呵斥都無濟於事,而越滄海早已收了畫戟退到一旁,置身事外冷眼旁觀。樊似玉微微蹙眉,抬手摘了白狼刀,正欲催馬上前,可延拉住了她的馬韁:“三將軍,不若再看看,莫要輕易以身犯險!”
樊似玉將臉一沉,冷冷道:“我與蓋相公既已是夫妻,自要有難同當,安有作壁上觀之理?況你我如今身在異國,如果沒了他,要想成事,談何容易?還不放手!”可延挨了責備,訥訥鬆開樊似玉的馬韁繩,退了回去。樊似玉沒了桎梏,打馬衝出,並不理睬離得稍遠的越滄海,狂奔至蓋慶江馬前。蓋慶江只見眼前閃過一道寒光,然後身子猛地失去了平衡,朝一側倒了下去。
原來,樊似玉手起刀落,竟是毫不猶豫地將那發了瘋的馬首級斬下,滾燙的血濺了她一身,就連她白皙的面頰上都沾染了些許殷紅的血點。她本人對此卻渾不在意,只向蓋慶江一傾身,探手拉住了他的手腕,一用力將他拽到了自己的馬上,趕在越滄海上前來之先,狠狠一磕鐙,胯下駿馬奮起四蹄,一溜煙撤回了高昌軍中。
“若論果敢狠辣,你實不如她。”唐軍陣中,歸無斜了千秋一眼,一甩拂塵說道。
“我自是不會逼死父兄,濫用苛刑峻法使三軍懼我而非敬我,故我無眾叛親離之慮,而樊似玉,”說到這兒,千秋髮出了聲嗤笑,“怕是夜夜不得安寢罷?”
“口舌之快。”歸無收回視線,淡淡地評價了一句,惹來千秋一記白眼。
二人說話間,滄海已經退回了軍陣,在他們身邊站定。歸無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看向千秋,千秋頷首,朗聲下令:“收兵!”銅鉦聲起,千秋衛潮水般退去,軍容嚴整,千秋和滄海並轡而行於隊首,回頭看了眼身後的將士們,千秋髮問:“你同蓋慶江一番交手,感覺如何?”
“老道沉勇,剛而善變。”越滄海如是評價道。
“若比之二郎你又如何?”
滄海微微揚了揚下巴:“非我敵手。”
“這麼自信?”千秋聞言笑了,從懷中抽出一方手帕扔給他,“擦擦汗,冬日裏乍一冒汗,再吹了冷風,當心受寒。”
滄海接過帕子,掀了代面,仔細擦乾了鬢角鼻側的汗珠,順手將千秋的帕子揣進了懷裏。
千秋斜了他一眼,哼道:“好個浮浪子,還要昧下某的帕子不成?”
“美人所贈,滄海安能不珍而藏之?”滄海勾唇一笑,催馬往前快走了幾步,一副生怕千秋向他討回手帕的模樣。
千秋無奈搖頭,二人一前一後回了千秋衛屯營。千秋將赤焰騮交到士兵手中,拿着令箭去隔壁大營找桑遠復命。
戰場上的情形早有士兵同桑遠彙報完畢,見千秋和滄海、歸無進得中軍帳來,桑遠連忙起身離席來到千秋近前,上下打量她一通,見她面色紅潤不曾受傷,心下頓時一松,臉上便帶了幾分笑意:“兩位將軍都辛苦了!”千秋交還了令箭,和越歸二人退立兩廂,等候桑遠發出下一步的指令。
今日這一戰本不在桑遠籌謀之中,但既然出了兵,多少總要有些收穫才是,就比如——“千秋,你與滄海和蓋慶江夫婦二人交手時,有沒有發現什麼異常?”桑遠在主位坐定,將目光投向千秋。
千秋搖頭:“表面上看並無異樣。”滄海也在一旁點頭表示同意,桑遠見狀,眉頭皺得更緊,畢竟有的時候,沒有異常才是最大的異常。
“依貧道看來,這二人似乎是有意試探。”歸無忽然開了口,一語道破蓋慶江與樊似玉的企圖。
“是了!”千秋頓悟,“他們出招雖然看上去已盡全力,實則還留有幾分餘地。如果不僅僅是為了保全性命,那麼必然另有所圖。”
“試探?”桑遠重複道,“可他們又想試探出些什麼呢?”
“今日,蓋慶江明知某身披專克暗器的明獸甲,仍數次使用暗器。如果某所料不差,他們的目的定與暗器或是毒物有關。”
“蓋慶江此人用毒確是一把好手,但他豈會不知如今杏林聖手天章子就在我唐營之中?”桑遠沉吟片刻,心頭疑雲更重,“既然知道天章子醫術之高明,也必明白尋常毒物在他眼中不過是雕蟲小技罷了。除非……”
“除非他手中握着的物事,就連二師兄也拿它束手無策。”千秋最後總結道。
此話一出,中軍帳里一眾將領皆陷入了沉默。
“如今之計,唯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而已。不過,也莫要小看天章的本事,他之所以年少成名,靠得正是一身卓絕的醫毒之術。”歸無打破了帳中令人壓抑的寂靜,不疾不徐地說道。
千秋衛三人從中軍帳出來,歸無邀滄海到帳中議事,千秋則去了鄧軍醫那裏尋找雲錦。雲錦和鄧軍醫可謂是一見如故,兩人日日湊在一處切磋技藝,都覺收益頗豐。他們兩人日漸熟悉,鄧軍醫便察覺了些許雲錦與千秋相處時的微妙氛圍,某日拉着雲錦一問之下,這才知道眼前這仙人般的青年神醫早已動了凡心,卻偏偏鐘意了他們的千秋衛大將軍。心中清楚這兩人不會有結果,但畢竟是別人私事,鄧軍醫也不好開口提點,眼見得千秋的記憶逐漸回籠,雲錦面上笑容也隨之越來越少,他隱約感到了幾分擔憂。
“師兄!”鄧軍醫的思緒被千秋一聲喚拉了回來,他定了定神,轉過身循聲望去,千秋身姿筆挺站在帳門處,嘴角微微含笑,但眉宇間憂色難掩。
旁邊正分揀藥材的雲錦聞聲抬頭,笑道:“回來啦?”
千秋朝鄧軍醫略點了下頭,大步行至雲錦身邊撩袍坐下,湊過去看了一眼桌案上堆着的藥材,口中回答:“托師兄的福,兒全須全尾地回來了。”
“痴話!”雲錦不含怒意地斥了一句,又問,“你來找我有什麼事?”
“師兄這話倒像是怪小妹無事不登堂一樣,”千秋嘀咕完了,忽然肅聲問道,“師兄,這世上可有你不可解之毒?”
雲錦捏着一片甘草的手頓在半空,半晌才緩緩答道:“道之廣,能窺其中一二已是難得,我安能全知全能?”
“不過,我忽然想到了一個人,他有一獨門秘術,是目前我還不能破的。”
“還真有師兄都解不了的毒?快說來聽聽!”千秋伸手扯了扯雲錦的衣袖,催促道。
“南疆有位蠱師,世人不知其年齒,也不知其真容,只知道這人本姓‘顏’,便以‘顏師’稱之。他極擅養蠱,浸淫蠱毒一道多年,制出了一劑奇毒——綠孔雀。此毒詭異之處在於,中毒之人武功越是高強,毒發作得越快,但要是這人本就是個病弱的,倒可以苟延殘喘半月有餘,不會立刻死亡,可也無藥可救。”雲錦說到這裏,忍不住搖頭嘆息。
“使人計日而死,未免太過歹毒了些。”千秋蹙眉。
“所以他的族人也容不下他,此外,我還聽聞他多年前親手殺死了一母同胞的兄長,假扮成兄長的樣子欺瞞眾人,被拆穿后本來是要由巫祝對他處以極刑的,但因為忌憚他手裏種類繁多的蠱毒,便放了他一馬,只逐出了南疆便罷。”
“那他現在何處?”
“他深居淺出,行蹤不定,人們往往只見遭他毒手的人,卻沒有誰親眼見過他。”
“先生!師門來信了!”防風一掀門帘,風風火火闖了進來,手中攥着一節竹筒。
“寫了什麼?”雲錦屈指在防風額上彈了一記,他吐了吐舌頭老實站好,除了竹筒的蠟封,從裏面掏出一卷信箋,展開一看,忍不住“呀”了一聲。
“師祖說,綠孔雀重現江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