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激將法
又十日過去,北地天氣越發寒冷,所幸京中有程捷薛昭坐鎮,又有聖人親自過問,唐軍運往前線的糧草軍需倒是不曾有過中斷或是差池。安市城中,楊萬春在蓋慶江授意下按兵不動,擺出一副要和唐軍天長地久對峙下去的架勢。這邊兩軍對峙,高昌國繼續侵略的腳步也就停了下來,唐軍糧草充足,也不急於這一時,況且軍中桑千秋尚未恢復記憶,身上也有傷,正好藉機休養。
雲錦下山時將石生花熬出的葯汁做成了膏劑,隔兩天就用新的調理身體的方子煎好葯將石生花藥膏化開,盯着桑千秋一滴不剩地喝下去,苦得她每每見到雲錦就心生怯意。奈何軍中眾人沒有一個同她站在一起的,不論她找什麼借口都無法逃脫這碗一天比一天苦澀的草藥。
葯一副副喝着,千秋七八年來的記憶逐漸回籠,然而有一件事她卻再也無法靠裝作一無所覺迴避了。
雲錦傾心於她。
先前她總當雲錦性情溫和,只道他對誰都是這樣細緻耐心,經過這次失憶,她才發現事實或許並非如此。雲錦的溫柔,似乎用天真的殘忍來形容才更恰當,因為天性至純之善,往往伴隨着嬰兒式的惡——至少在尋常人眼中是這樣。如果在天機門中要找最接近仙人的人,那麼非雲錦莫屬。他是醫者,最明白“大仁不仁”的道理,性格雖柔,但意志卻無比堅定。唯獨在千秋面前,他可以放棄一切原則,只要她想要,什麼他都可以拱手相贈。
若是旁人,恐怕會十分享受這段感情,畢竟誰不希望被人珍而重之放在心裏?然而到了千秋這裏,當她明了雲錦的心意之後,心中只餘下了惶恐。
千秋的確在某個瞬間對雲錦有過心動的感覺,六載朝夕相處,都是正青春年少的小兒女,若說沒有一點慕艾之情,那是絕不可能的事。如果一直這麼發展下去,如果千秋和滄海永不再見,雲錦和她或許還有未來,但這一切在滄海歸來后全部化作了泡影。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早有天命註定,錯過了就是錯過了,而像千秋與滄海能在錯過後重逢的人,可謂是萬中無一,天作之合也不過如此。先前千秋沒了一段記憶,渾渾噩噩如同雛鳥般,下意識地依賴雲錦,可現在她一天天恢復,再如此下去,她自己心中都有些替雲錦心酸。千秋向來都是別人對她好三分,她能以十分報之,自然不忍讓雲錦在無望的等待中苦苦掙扎,所以,在和歸無私下商議過後,她決定挑一個合適的時機同雲錦挑明。
然而,這時機終究還是沒有等到,因為一直不聲不響的安市城在對峙半個月後,於一天清晨突然有了動作。
“桑大將軍,大總管急傳!”此刻,卯時聚將鼓餘音還未散去,一帳將官剛剛到齊,大營的中軍帥帳就來了人傳桑遠命令,叫千秋立刻前往。
千秋知道可能有大事發生,不敢耽擱,囑咐了滄海等人幾句,便跟着那傳令兵急匆匆趕往唐軍大營中軍帳。
待她到時,桑遠正氣沖沖拍案怒罵樊似玉,旁邊眾將也是各個面有慍色。“這是怎麼了?”千秋一腳門裏一腳門外,疑惑地問道。眾人聞聲紛紛轉頭,一見是她,臉上都露出了一絲尷尬。眼尾從兩側站立的將士身上一掃而過,千秋假裝沒看到他們不自然的神情,走到桑遠面前,規規矩矩行了禮:“末將桑千秋見過大總管,不知大總管急召,有何事吩咐?”
桑遠重重嘆了口氣,將一紙書信遞給她:“還是你自己看吧,某再看恐怕要氣死。”千秋接過來一看,發出一聲冷笑,將那兩頁輕飄飄的信紙丟回桌上,後退了半步,向桑遠一抱拳。
“大總管,末將請戰。”
桑遠皺着眉頭看了她一眼,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不可!”
“為什麼?!”千秋沒有料到桑遠竟會阻止她出戰,兩道好看的眉毛頓時擰在了一起。
樊似玉在信中對她好一番挖苦,口口聲聲說她無才無德又無美貌,籠絡人心全靠受先人蔭庇而來的高位和唐王的偏寵,還說二人表面上以兄妹相稱,背地裏恐怕另有首尾,末了還不忘添上一句約戰的激將之語。說到言辭惡毒,樊似玉若是認第二,那麼普天之下無人敢當第一。她的師父方至靜本就是能言善辯之人,少時也曾於朝堂之上舌戰群儒,面對朝中諸多滿腹經綸的文臣毫不露怯,直說得一眾鬚髮皆白的老臣們啞口無言。樊似玉比之她的師父,有過之而無不及,加上她對千秋恨之入骨,故而信中字字刻毒,這才惹得桑遠都動了怒。
但是憤怒歸憤怒,桑遠並未因此昏了頭腦,清楚樊似玉費盡心思寄來這封信的目的太過明顯,似乎是有意針對千秋,又見千秋看了信果斷請戰,心中疑竇頓生,這才一口拒絕了她的請求。
“桑二,你冷靜下來想想。這軍中將才濟濟,而與樊似玉有舊怨的又不止你一人,為什麼她這封信特意點到了你的名字來挑釁?”桑遠沉聲說道,他從小到大最寶貝的就是千秋這個妹妹,這次千秋失蹤他險些急瘋,說什麼也不會這麼快就再一次放她以身犯險。
見他態度堅決,千秋抿了抿唇,躬身又是一禮:“大總管,小人不會因為我們一時的沒有上當而停止他們的陰謀詭計,不是今日,也會是明日。萬人大軍,每日人馬嚼用俱是民眾脂膏,聖人派我們出征,便是相信我們能迎難而上,克敵制勝。戰場上向來瞬息萬變,危機四伏,我們又有什麼理由因為可能會出現的危險畏縮不前呢?”
“末將倒是想看看,樊似玉又想出來了什麼絕妙主意來對付末將!”千秋微微昂首,臉上掛起了一個略帶桀驁的笑。
“大總管,桑總管說的有道理,不若我們先佯裝中計,看一看蓋慶江夫婦葫蘆里賣得究竟什麼葯,也好再做打算!不能這麼白白忍了這口惡氣!”
“是啊是啊,有我們為桑總管壓陣,想那樊似玉也不敢有什麼旁的謀算!”兩旁將官們紛紛應和,一齊勸說桑遠。
桑遠見群情激憤,無奈嘆氣,伸手從竹筒中抽了一枚令箭,往前一遞:“桑千秋聽令!”
千秋連忙上前一步,單膝跪地,垂首聽令。
“本將令你率三千精兵,出戰安市城,可有異議?”
“末將領命,必不負桑大總管所託!”
桑遠頷首,將令箭交到了千秋手中,囑咐道:“切記不可逞強,若有意外,不可戀戰,速速撤回,記住了?”
“諾。”
“去吧!”
千秋復又行禮,然後利落地轉身,戰裙在半空中一盪,待眾人回神看去的時候,她已闊步走出了中軍大帳。
早有軍兵將千秋領了出戰軍令的消息傳到了千秋衛營中,眾人立刻行動了起來,待千秋回來,就見坐騎赤焰騮被程好牽在手中,馬鞍已經裝好,一側懸弓掛箭,另一側掛着她的長槍。有軍兵捧着她的兜鍪迎了過來:“大將軍。”
千秋朝他點點頭,接過兜鍪,笑看程好一眼:“程將軍今日怎得如此殷勤?”
程好丟了個白眼過來,沒好氣道:“還不是子虛子道長叫某與薛將軍留守營中,他和越將軍隨你一同出戰,這些瑣事自然就落在程某頭上咯!”
停了一瞬,她又壓低了聲音道:“我聽聞安市城派出的是我們那老相識樊似玉,這娘子心腸歹毒,你可千萬不要掉以輕心。”
“我明白,多謝你,”千秋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安心,我會小心的,你且等着我的捷報吧!”
“祝桑大將軍此去旗開得勝!”程好也笑了,向千秋一拱手,朗聲道。
千秋回以一禮,戴好了兜鍪,飛身上馬,一側臉看到了不遠處站着的雲錦。
“天秋,等你回來。”他淡淡笑着,右手拇指按上了心臟的位置。
“心安則勝。”雲錦和千秋幾乎是同時在心中默念出了這四個字,他們二人早有一套約定好的暗號,這個手勢便是其中之一,除了他們之外無人知曉。
安市城下,樊似玉金甲紅袍,帽垂貂尾,身騎駿馬立於軍前,四周霓旌招展,遠遠看去無比威風。
“三將軍,唐軍來人了。”可延眼尖地看到了遠處從營中魚貫而出的將士們,連忙出聲提醒樊似玉。
千秋衛的旗幟是一水的金邊紅旗,桑千秋的大纛旗更是此番出征之前聖人親賜的紅底金龍旗,上書一個斗大的“桑”字,背面是國中聖手歐陽信所書的“千秋”二字,無上榮光。每每千秋衛白日行軍,遙遙看來一片金紅銀緇之色,對比鮮明,分外奪目,一片片凜凜刀光異常懾人。這一次當然也不例外。
千秋衛威名在外,高昌國中軍民也多有耳聞,見連天煙塵滾滾而來,樊似玉身後的隊伍中忽然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樊似玉回眸,冷冷一笑,朱唇輕啟,說出的話卻十足地無情:“自亂陣腳者,斬。”眾人悚然,強行按下了心頭的畏懼,忐忑不安地等待着那傳說中唐王御前的利刃加諸於頂。
赤焰騮在那場洪水中被千秋救了一命,只是受了些驚嚇,休養數日後已然精神抖擻。再一次馱着生死與共的主人時,這通靈的馬顯得格外亢奮,奔走間隱隱有凌波踏雲之勢。
“大將軍這馬,看着倒似越發神駿了。”落後千秋半個馬身,隨同出戰的程英側頭對另一邊的歸無說道。歸無掃了一眼那皮毛光亮的駿馬,點了點頭,沒有說話。赤焰騮本就是匹千里挑一的寶馬良駒,極通人性,先前又被千秋捨命救下,焉能不傾力相報?他又回頭看了看身後英姿勃發的千秋衛士兵們,輕嘆一聲,馬尚且如此,何況於人?
“師兄,”前方突然傳來千秋暗含笑意的聲音,“你可算過此次出戰,我勝敗如何啊?”
“盡人事,聽天命,”歸無語氣一如既往平淡無波,“何必事事問鬼神?”
面前高昌國軍隊嚴陣以待,樊似玉手提白狼刀,一雙鳳眼炯炯,直勾勾注視着勒馬停下的千秋。寒風瑟瑟,兩人又一次沙場重逢,和第一次會面時一樣,站在了針鋒相對的立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