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假作真
“師兄!”
又卧床休養了三天後,千秋終於在房中待不住了,在雲錦再一次為她診脈換藥之後轉身要走的時候叫住了他。
雲錦提着藥箱回頭,假裝沒有聽出她這“師兄”二字裏暗含的懇求之意,只輕輕“嗯”了一聲,便站在那裏不再說話,靜靜等着她的下文。
“師兄,我想出去走走!”見似乎有商量的餘地,千秋連忙提出要求。
房中安靜了片刻,雲錦輕輕頷首:“可。”
不待千秋髮出歡呼,他又補充道:“但是你必須跟着我,不能亂跑。”
千秋頓時蔫了,小聲嘟囔了幾句,終究還是老老實實跟在了雲錦身邊,他在千秋看不到的地方無聲地笑了笑。自從她下山之後,一年多來身邊沒了她時不時的攪擾,他總有些不習慣,有那麼幾次整理着藥材還下意識地扭頭想要同她解釋上幾句,可每每話到嘴邊才想起,會耐着性子聽他絮絮叨叨說上半天話的人已經不在身邊了。而現在,他蹲在籬笆旁邊翻曬藥草,千秋也學着他將袍擺掖進束腰的絲絛中,幫他遞着竹箕,彷彿一下子又回到了從前的時光,季春谷中日長如小年,她做完功課後就會拋下刀槍劍戟興沖沖從清虛觀跑下來,挽起袖子跟着他忙前忙后,笑聲充斥着整個季春谷。
“真好。”雲錦輕聲笑道。
“嗯?”千秋正認真研究一隻曬得半乾的蜈蚣,聽身邊人似乎說了句什麼,沒有聽清楚,下意識應了一聲。
雲錦笑着搖搖頭:“沒什麼。你把架子第三層左起第二格的桑葉給我,好像有些泛潮了。”
千秋不疑有他,起身去端來了竹笸,湊近嗅了嗅,說道:“桑葉沒有受潮啊,我看還是乾乾燥燥的。”
“那就是我記錯了,也許是我曬草藥曬到瘋魔了,夜裏就做了個草藥泛潮的噩夢,又把它當真了吧!”雲錦難得開了句玩笑,面上笑容在冬日陽光中格外溫暖。千秋猝不及防被這笑晃了眼睛,不知不覺嘴角也掛上了笑意,她隱約覺得自己好像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安心過了,這樣在太陽下慢吞吞地翻動着散發出甘苦混雜氣味的各種藥材,溫柔的山風吹拂着衣角,眼前的青年笑起來和煦又好看。你應該滿足的,她心中有個聲音如此說道,她的目光柔軟了下來,伸手去摘雲錦鬢邊沾上的草屑。
“師兄,有片草葉,別動啊。”雲錦微微仰頭往後躲了一下,千秋連忙止住他的動作,沒有受傷的右手輕輕拂過他鬢角,撣掉了那一星細碎的草屑。雲錦目盲之後,對於周遭人情感的變化就格外敏感了一些,千秋這一舉動看似尋常,但他卻實實在在感受到了其中蘊含的溫柔——不是對作為二師兄的他,而是雲錦這個人。
眼睛看到的依舊是無邊黑暗,但是雲錦心中一剎那百花齊放。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測,突然伸出手握住了千秋正要放下的腕子,激動到聲音都開始顫抖了起來:“天秋,你、你這是何意?”害怕她產生誤會,他緊接着又問道:“是我想得那樣嗎?”
“師兄啊,”千秋忽然一笑,沒有掙脫他的鉗制,“偶爾也要對自己有點自信哪!我有琴瑟,友者在茲。”最後這一句出口,千秋忽覺胸口傳來一陣鈍痛,她只道是傷勢未愈,沒有在意,抬左手握住了雲錦抓着她右腕的手。雲錦恍恍惚惚站起身來,也顧不得再翻曬草藥,腳步虛浮地往書房方向走去,一路上因為眼睛不便還撞倒了院中幾個沒來得及收起來的瓶瓶罐罐。
當歸和防風從丹房出來,恰好撞見他們向來冷靜自持、風度翩翩的先生這樣魂不守舍的模樣,詫異地朝千秋看來,千秋笑着示意他們噤聲,然後跟了上去,揚聲道:“師兄,你若是不願,那我方才的話可要收回了?”
“誰說我不願——”雲錦猛一回頭,聽到千秋髮出幾聲促狹的笑,便知道上了她的當,一張白皙的面龐頓時燒得通紅,別回臉去,推開書房的門,然後從裏面閂上了,把千秋等人拒之門外,任憑他們怎麼叫,他都沒有半點開門的意思。
千秋一舒右臂,圈住了當歸的肩膀,小聲說:“你們先生面薄,咱們先走,讓他一個人靜一靜,別把他惹生氣了。”當歸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拉過還試圖去再敲一遍門的防風,跟千秋一起整理起了曬了半個院子的藥材。
唐營。
不同於燕山中的歲月靜好,唐營這些日子十分不平靜。身為千秋衛主心骨的千秋陣前失蹤,唐軍上下皆為之震驚,桑遠數次派人進山搜尋,最後,薛謹在一塊突兀地從山壁上支棱出來的怪石上發現了半截斷掉的革帶,帶扣上鐫刻着纏枝蓮紋,角落裏刻着細瘦的“千秋”二字。經桑遠和程好辨認,這截革帶確實是千秋束甲的腰帶,知道視若珍寶的妹妹很可能已經在突然爆發的山洪中遭遇不測,桑遠急怒攻心,險些當場昏厥,被歸無塞了一顆清心靜氣的薄荷丸才緩過神來。
“大總管!”歸無語氣帶了幾分嚴厲,“你是一軍主帥,當知輕重!大將軍從領了行軍總管之職后,她就不再僅僅是你一母同胞的小妹了!大敵當前,怎能因私廢公?”
桑遠張嘴想要辯駁兩句,卻被歸無打斷:“千秋吉人天相,乃是天運所鍾之人,如果能被區區一個蓋慶江逼入絕境,那麼貧道恐怕會第一個懷疑天道。眼下最重要的事,是先取安市城,城主楊萬春號稱百人敵,若此一役不能收服他,將來必成大患。”
桑遠不是不知其中道理,但是關心則亂,現在聽他這麼一說,稍稍冷靜了些許,定了定神,問道:“依道長之見,將何如?”
“高鳳來,”歸無捋了捋麈尾,語氣淡淡,“唐軍庇護他這許久,是時候求一點回報了。”
的確,楊萬春再武功蓋世,至少明面上他還是高蒼王的臣屬,之所以能夠團結安市城軍民,也是因為他打着個忠君愛國的旗號,如果此時,落難的高昌國王子持國王手書出現,要求楊萬春起兵勤王,背後又有唐軍數萬大軍支持,楊萬春再不願得罪蓋慶江,也要掂量一二尋常百姓的分量。
螻蟻雖弱,當它們齊心協力的時候,就算是根深蒂固的參天大樹也會在一瞬間被它們推倒,所有身居高位的人,但凡是個頭腦清醒的,都不會輕視自己治下的軍民,而如此淺顯的道理,老奸巨猾的楊萬春又怎麼會不知道?高鳳來雖然低調,但是他的母族蘇氏曾是高昌國數一數二的富商大賈,多年前也在國中有着舉足輕重的地位,雖然蓋慶江上台後,蘇氏產業大受打擊甚至一蹶不振,但蘇氏數代經營,在民間猶有餘威,蘇氏創辦的慈幼堂救助過的不少孤兒現在也已經入朝為官,就衝著這些他的長輩們曾經為高昌百姓做過的善事,高鳳來只要站出來,必定會有人願意響應他、追隨他。而他之所以先前搞得一身狼狽,卻是因為蓋慶江從中作梗,想方設法地切斷他與蘇氏的聯繫,沒想到這小王子竟然沒有因此屈服,反倒找了桑千秋作為他的靠山。
大唐上下,甚至周邊的一眾小國,如今已經沒有誰不知道桑千秋其人的。她一入世就戴上了諸多光環,出身清貴之家,拜師天機門,得封英郡主,以女子之身出任千秋衛大將軍,統領五千聖人心腹千秋衛,等等。得到了她的認可,幾乎就等於得到了唐王李承裕的認可,從此大唐勢力所及,若有異族膽敢妄動,那便是與大唐為敵,從此九萬里神州,再無其立足之地。高鳳來一半是有意,一半是憑運氣,竟真的搭上了千秋的船,在千秋衛營中雖然不能隨意走動,但至少再也不必日夜提心掉膽,對於現在還年幼無力的高鳳來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其中關竅,以桑遠的敏銳,一想便知。歸無說完,也不問他作如何想法,只手執麈尾,微闔雙目站在那兒等着,一副篤定他會贊同的模樣。事實也正如他所料,桑遠認為他的提議可行,當下就派程英去通知高鳳來。程英領命出去,桑遠又嘆了口氣,不用他說,歸無就知道他在想什麼:“還在擔心天秋?”
桑遠點點頭,以國事為重說起來容易,但畢竟是血脈相連的親人,又怎麼可能不擔心?歸無掐指一算,面色忽然變得有些古怪。桑遠見狀,連聲問他怎麼回事,歸無無奈地搖頭:“看來,要想找到她,還得我親自進山一趟。”
“歸兄,請讓我和你一同前往。”滄海聞言,急切地說道。千秋失蹤的這些日子裏,他坐卧難安,心中十分焦慮,現在聽說有找到她的希望,他簡直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試一試,哪怕能有一點有關千秋的線索,也好過一天天沒有盡頭的枯等。
歸無看了他一眼,眼神中似乎帶了些憐憫的意味,說話的語氣一如既往平淡:“你就是不說,我也要帶你一起的,這一次沒有你真的不行。”
雖然不明白歸無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但是聽他說要帶上自己,滄海心中依然十分高興。辭別桑遠,兩人簡單收拾了行囊,當天下午就踏上了尋找千秋的旅程。
直到此刻,滄海仍舊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姑娘已經在幾天前的那場意外中將他忘記,拋下了一身重擔,在山中過起了平靜但安穩的生活。歸無心中如同明鏡一般,這一場亂麻一般的感情,必然會以一種慘烈的方式敲定最終的結局。
假作真時真亦假,人人都身在局中,又有誰能夠看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