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忘前塵
雲錦在當歸的幫助下將千秋的盔甲卸下,把葯簍等物掛在了赤焰騮身上,他抱着千秋,由當歸引領着回到了他們昨晚留宿的山洞。
山洞十分寬敞,裏面鋪着的乾草因為大半日的暴雨而略微有些潮濕,當歸取出了火摺子燃着了洞中沒有用完的柴禾,溫暖的火苗將山洞照得通明。赤焰騮也跟了進來,見雲錦將自己的主人放在乾草上躺下,迫不及待地擠上前來,低下頭依戀地去蹭千秋的臉頰。雲錦從葯簍中翻出幾味驅寒的藥材交給當歸去用水煮了,然後拍了拍赤焰騮尚帶着雨水的身軀,溫聲道:“赤焰,你先去火邊站着,你主人病了要休息,等她醒來再陪你。”赤焰騮不舍地低鳴了一聲,到底還是乖巧地讓開了位置。
雲錦伸手拆開千秋的髮髻,用乾淨的布替她擦乾頭髮,然後執起了她的手腕要為她診脈。剛剛一握起千秋的手,他鼻端就飄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他的眉頭頓時皺得更緊。
“當歸。”雲錦叫了一聲正在煮葯的當歸,當歸探頭過來,一眼就看到了千秋左臂的傷,由於在水中浸泡了許久,衣袖上的血跡都已經模糊,方才外面天色陰沉又下着雨,這才沒有引起注意。她將小鍋在火上架好,走過來用小刀割開千秋的袖子,檢查了一番傷處,然後說給雲錦聽。傷口被水泡得發白,又因為洪水混有污濁的泥沙,所以現在隱隱已經有了化膿的跡象,雲錦聽了她的描述臉上露出了心疼的神色。他輕嘆了口氣,從腰間摸出短匕和一瓶金瘡葯放在一旁,手指搭上了千秋的腕子。
當歸見他臉色越發陰沉,小心地問:“先生,師叔她還好嗎?”
雲錦鬆開了千秋的手腕,搖了搖頭,千秋的脈象微弱,雖然尺脈沉取尚可見,但是已經十分虛浮,以她的體魄,若只是外傷和水流衝擊,顯然不可能造成如此嚴重的後果,當務之急,是要趕緊找出導致她性命垂危的根源。當歸眼尖,湊近了千秋的傷口又細細一看,發現了半截斷在她左臂肌膚之中的小刀,師徒兩人清理乾淨創口的腐肉之後,當歸立時倒抽了口涼氣。
“先生,這刀……怕是淬了毒的。”
雲錦手一頓,收了回來,低頭陷入了沉思。不過他並沒有思考太久,很快,他就抬起頭來語氣堅定地吩咐當歸:“紮緊她手臂近心端,準備刮骨。”
“先生!”當歸不贊同地叫了他一聲,“先不說我們沒有烈酒針刀,就連解毒的藥材都不在身邊,新鮮的藥草固然可用,但是眼下師叔傷情危重,不加炮製直接使用,藥效必然要下降,反而更加危險!再者說,師叔正在昏迷,還需要人蔘吊氣,咱們的參可都在家中啊!”
關心則亂,即便是雲錦也難逃這句古老的讖言,聽當歸這麼一說,雲錦恍然醒神,懊惱地嘆了口氣:“你說得不錯,現在必須趕緊回去才行了。”
“啊,師叔帶了百草丹。”當歸起身時恰好赤焰騮烤乾了皮毛上的水踱了過來,千秋的百寶囊在她眼前晃了一晃,她抱着試試看的想法摘下來打開一看,心中一喜。當歸取出裝了百草丹的瓷瓶,塞到了雲錦手中,雲錦拔開瓶塞嗅了嗅,揪着的心略微一松,百草丹雖然不能解百毒,但是它抑制常見毒物的毒性效果卻是極佳,千秋服用后至少撐到回草廬是沒什麼問題了。
他倒出一粒丹丸,一捏千秋的兩頰和下頜,將那青綠的百草丹給她餵了下去,摸摸她的脈象有了變化,不再如一潭死水那般,這才長舒口氣,擦了把額上混在一起的雨水和汗水,站起身來,彎腰抱起了她,側過臉對當歸說:“我聽外面雨似乎停了,你牽上赤焰騮,我們這就回去。”當歸應了一聲,將雲錦的蓑衣蓋在千秋身上,熄了火堆,牽着馬當先走出了山洞。
暴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悄悄停歇,晚霞映紅了半邊天空,只有山谷中未退去的洪水還在昭示着數個時辰前的瘋狂。雲錦抱着千秋,當歸牽着赤焰騮,在泥濘的山路上深一腳淺一腳慢慢前行。好在這裏距雲錦的草廬只有不到半天的路程,他們雖然走得並不快,但也趕在子初之前回到了家。
防風早已睡下,草廬中一片漆黑。當歸敲了幾聲門見無人應答,於是提了聲音喊了一嗓子,只聽防風房中傳來一陣器物翻倒的巨大動靜,不一會兒,房門被大力拉開,防風揉着眼睛嘴裏抱怨着當歸擾人清夢,磨磨蹭蹭走了出來。他抽了門閂,剛朝雲錦揚起個笑臉,目光往下一落,就看到了他抱在懷裏的人,頓時“嘶”了一聲:“先生,怎麼出去一趟還帶了個娘子回——天秋子師叔?!”
當歸冷笑一聲:“你終於認出來了?還不快讓路!”防風見雲錦和當歸面色都不太好看,連忙吐了吐舌頭退到了一邊,雲錦急匆匆抱着千秋進了正房,廂房因為近來沒有客人所以沒有仔細打掃,住不得人,也不如他房中舒適,此時此刻,雲錦已經顧不得男女之防,一心只想着救活千秋,他不敢細想如果沒有了她會怎麼樣,光是假設出這樣一種可能就已經令他心如刀絞,若成了真,他毫不懷疑自己會就此發瘋。
縱使心中思緒萬千,當雲錦將千秋在床榻上安頓好重新為她診過脈后,卻表現得格外鎮靜,有條不紊地將需要的藥材和工具一一安排下去。防風早已沒了睡意,和當歸跑前跑后準備好了一切,然後叩響了雲錦的房門。
“先生,都準備妥當了。”
紅泥小爐上煮沸了一釜清水,防風將長短不一的針和刀匕投入水中滾了一滾,然後撈出浸入一碗烈酒里。當歸遞上一塊擰得半乾的帕子,雲錦仔仔細細把手擦凈,取了條絲絛,將千秋的左上臂紮緊,抿了抿唇,到底還是不忍,澀聲道:“當歸,灌藥。”當歸點頭,去廚下端來已經煮好的麻藥,和防風二人協力給千秋餵了下去。千秋本來就正在昏迷之中,再加上這一碗麻藥入腹,立刻睡得更沉了,見她微皺的眉頭鬆了開來,防風往她的舌下壓了一片老參,雲錦定了定神,從木盤中拿起了一把銀鑷子,在防風的指引下準確地將那半片斷刃從千秋的手臂中拔出,丟進了盤中。
千秋是在左臂傳來的陣陣疼痛中醒來的,映入眼帘的是簡陋的茅草屋頂,鼻端還隱隱能聞到一股淡淡的葯香。她想要坐起來,不料周身酸痛異常,使不上一點力氣,但她的動靜卻驚醒了一旁伏案睡着的人。
雲錦師徒三人那天一直忙到天亮才算清完傷口殘餘的膿腫,刮凈了被毒液腐蝕的皮肉,喂她喝了解毒的湯藥后,雲錦又守了她大半日,期間她還發起了高燒,連軸轉了整整三天,這才穩住她的傷情,提了好些日子的心一放鬆,疲憊便鋪天蓋地席捲而來,他本來看千秋遲遲未醒,便打算給她換一個藥方,沒想到拿起筆來還沒寫幾個字就不知不覺睡了過去。千秋掙扎着起身時身下的床榻發出了“吱呀”一聲響,正是這一聲才將他驚醒,雲錦摸到茶壺,倒了碗尚還溫熱的水端着來到床邊,扶着她靠在床頭,柔聲道:“你可算是醒了,先喝點水潤潤喉嚨吧!”
她沒有說話,瞪着一雙眼警惕地上下打量着雲錦。半晌,雲錦聽到她慢吞吞地問:“你是誰?”雲錦一怔,只聽她又說:“你的眼睛——是看不見嗎?”雖然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問這個早就知道答案的問題,但云錦還是點了點頭,感覺到她伸手接過了水碗,雲錦試探着問:“天秋,你……不認得我了?”
千秋想了想,腦海中一片混沌,她搖了搖頭,又反應過來眼前這人看不到,只好補充了一句:“抱歉,兒並不認得道長這等光風霽月般的人物。”察覺到他在自己剛醒來時話語中的親近,千秋遲疑了一下,問:“道長,敢問這是哪裏?能不能煩勞您送我回安京衛國公府?”
衛國公府?聽到這個名字,雲錦抿了抿嘴,千秋父親衛國公的爵位在他去世后就被先帝收回,只保留了偌大的宅邸,如果她還稱之為“衛國公府”,那就說明她很可能忘記了父親去世后的所有事情,自然也不會記得天機門和他。想到這兒,他忽然感到了一絲輕鬆,笑了笑,語帶安撫:“天秋,我是二師兄,你忘了嗎?我師父,也就是你師叔,讓我來冀州找一味藥材,你非要跟着過來,還欺我目不能視,在山中被毒蛇咬了跌入水中,要不是你的坐騎找到了我與當歸求救,我們這會兒還不知要上哪裏找你呢!安京城你現在是不能回去的,好好養傷,你忘了很多事情,要是不治好你,師父師伯還有大師兄恐怕都不會饒過我。”
“對不起,師兄,我實在記不起來了。”
千秋有些沮喪地抬手捶了捶額頭,被雲錦止住了動作:“別敲,我會心疼的。”
“啊?”她一臉懵懂,不明白雲錦的意思。
雲錦摸摸她睡得有些凌亂的頭髮,笑道:“好了,想不起來就不要強迫自己,再喝兩口水就躺回去閉會兒眼吧,等下就該用晡食了。等你好起來,我帶你去山中遊玩,有一處的梅花開得極好,你一定會喜歡。”
哄着千秋再次入睡,雲錦端着碗轉過身背對千秋走到桌案邊,嘴角悄悄勾起了一個不易察覺的弧度。
他竟從未發現,自己其實是個如此卑劣的人,為了把本不屬於自己的留下,就連謊言他現在也能輕易地出口,面不改色,且無懈可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