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素簪寄情
自那日之後,顧予心便很少來予初這裏,大多是差遣房裏的丫頭送些親手做的果飲糕點,明面上是說怕擾着姐姐休養,但二人都心裏清楚,該適時消化這複雜的心緒。啟幀更是公務纏身無暇顧及,如此甚好,少見一日,這尷尬的心事也許便能退卻一分。
書案上的賬本已堆積如山,予初埋在其中,真是頭疼啊,自己壓根不懂生意之道,這往來帳目更是繁雜,更何況這盈虧之間,單看這些帳目哪裏可以分辨的清楚,不如親自去看看吧,反正也悶在府里好多日了。
顧予初讓蓮生叫來府中大管事徐張,在表明了自己的意圖后,徐張立即安排馬車陪同王妃走訪王府名下產業。
不走不知道,這王府名下的田地與產業真是讓人瞠目,整整一條菲郢街皆是秦王所有,古玩、綢庄、酒樓、當鋪、糧油各種店鋪皆全。聽徐張介紹,秦王下令所有租金減半收取,所以菲郢街雖地處啟都皇城稍偏,但買賣生意異常興旺,異國商人往來頻繁。
顧予初知道,人流聚集是最好的掩飾,各類消息傳送便更為安全和隱蔽,秦王產業雖稍顯集中,但往來的生意卻輻射全城,特別是每一位要臣和皇子府邸周邊及其產業、商鋪定是安插眼線時刻緊盯,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顧予初頓時茅塞頓開,這往來帳目上怕是另有玄機,用來記錄並傳遞各府動態,想着回府定要重新研究一番。
跟着徐張跑了一大圈,聽了每個掌柜稟報了各類生意的大致情況,她心中有了些眉目。
最後,徐張領着她走近了一家珠釵首飾鋪,門前懸挂匾額《忘珍閣》,左右門帘刻着“磐石易轉蒲草難追,胭脂不悔珠翠永璨”,聽起來有些喪氣,但仔細想來倒是有趣的很,薄情兒郎靠不住,珠翠玉寶永相隨。
掌柜早就立在門口恭候王妃大駕。
“恭迎王妃,小的姓林,王妃親自上門視察,不勝欣喜。”掌柜的屈膝行禮。
“林掌柜不必多禮,我對生意之事不大了解,還請掌柜多費心經營。”
“王妃可是折煞了奴才,為王府做事自當是盡心儘力,何來辛苦費心。”掌柜的緊張的說道,“這店裏的一應珠釵首飾全由自家匠人打造,翡翠寶石多為百色、疆州之地採集,成色皆是上品,樣式也是最時興的,啟都官家富甲家的女眷小姐頗為青睞,勤來光顧,就連宮裏的娘娘美人也常差人定製取樣,這是小店的一應帳目,王妃請過目。”
“林掌柜做事謹慎,我自當放心,只是這宮中所供之物必當加倍用心,馬虎不得,這賬本我帶回府中翻看后再命人送還。”予初示意徐張接下賬本,自己卻走馬觀花瀏覽起這店裏的珠釵頭飾。
美人韶華流逝,無可奈科,在這男子多情的世界裏,怕是只有這些金玉寶石才能始終陪伴如初,見證了款款深情的空對和落寞,或許這才是它們能讓女子欲罷不能的真正原因。
一隻寶劍形狀的玻璃種翡翠素釵闖入顧予初的眼帘,沒有過多的繁複的雕刻花紋,只是小小的簡單的一隻,散發著灰藍色的螢光。劍身呈拉長的波紋型,弧度柔美卻不失劍氣,玉石光滑透亮,劍格為兩朵一大一小的祥雲模樣,劍舌無紋,柄頭呈月牙型,整體看來就像是雲層里的初月,很是別緻。予初一眼看中,情不自禁的拿起來把玩,又忍着放回原處,但目光始終不由自主的瞄向於它,唉,終於理解女子對珠釵欲罷不能的心情,看來只是之前沒有遇到中意的罷了。
做為王妃來查看店中生意,怎可眼皮子淺到拿了店中的賣品,難免失了身份,算了吧,不知哪位小姐能最終得了它去,想想真是心痛。
顧予初決定打道回府,生怕多待一秒便加欲罷不能。
掌柜看出了王妃的心思,但並未做聲,畢恭畢敬的恭送了王妃。
在外忙活了一天,也算是頗有收穫,顧予初翻閱着買辦珠釵首飾的帳目詳記,本月好多世家小姐女眷差人定製選樣,就連風吟殿的藍美人和皓月宮的夢伊貴妃也是忘珍閣的常客,每月都差人買辦各色頭飾,尤其是夢伊貴妃本月就遣人來店三次,來圖定製翡翠鏤空蝙蝠石榴紋簪一枚、金鑲紅寶石桃蝠簪一套、金鍍燈籠珍珠流蘇步搖兩對,真真是大手筆。莫不是宮中近日會有喜事發生?
月光灑進了臨月閣半開的窗子,涼風襲過很是舒服,那枚素簪真是好看,不知今日是否被某位小姐插在發間或是收入心愛的妝匣中,予初望着月亮想着出了神。窗外,立在樹影下的啟幀望見了閣中神遊的女子,秀髮垂肩,不施粉黛,月光朦朧,更是素雅清麗。
他推門入房,走近暖閣,神遊的女子方才回過神來,稍顯拘謹。
“王爺萬安。”顧予初規矩的行禮。
“今個轉了這麼一大圈,有沒有累着?”啟幀一如既往的溫柔。
“我本是練武子身,這點子路程算不上什麼,有勞王爺掛心了。”僅僅是客套的關懷,顧予初眼神閃躲,心中反覆提醒自己,予心與他才是良配。
啟幀微微笑了,聽出了這話里的彆扭與間隙,伸手拉住了眼前不敢直視自己的女子。顧予初企圖抽出手來,可反而被握得更緊。啟幀強拉着她走到梳妝銅鏡前,雙手按住予初的雙肩,指示她坐下。
顧予初異常緊張,大氣都不敢出一個,啟幀看到銅鏡中她窘迫的樣子,甚是可愛。他順勢坐在梳妝桌案上,面對着張皇失措的女子,直直的注視着,直到她臉頰上飛起了層層彩霞。
他從腰間中取出一隻精美的雕花檀香木盒,遞到顧予初面前,輕輕的說道:“打開看看。”
顧予初詫異抬頭望向他,遲疑了半晌才伸手去接。
摁開珍珠鎖扣,一股淡淡地清香撲鼻而來,盒子裏靜靜地躺着正是那枚讓她頗為心儀的素簪。
“喜歡么?怕是今天有人的魂兒丟在忘珍閣了。”啟幀打趣道。
顧予初還是不說話,眼裏滿滿的糾結。
啟幀見狀,拿起這素簪,輕輕的插在她的發間,“我家予初長大了。”他撥了撥她鬢角的髮絲,繼續說道,“這簪子與你很是相配,我本想直接送予你,又擔心你不喜歡,便差人放到鋪子裏讓你自己去選,沒想到予初與我仍是心意相通的。”
三年前,啟幀率軍平復百色之亂時,偶然得了這塊好玉,他廢了玉料渾然天成雪蓮形狀,命人琢成傳說中莫邪劍簪。當年,那孩子踟躕卻又堅定的緊握匕首望向他的眼神,他始終都記得,那麼勇敢卻又絕望,就好似自己面對母妃冰冷屍體時一樣。那一刻,他真的很想收回這個荒誕的決定,留下她好好的照顧和憐惜,但最終還是殘忍的讓她遠離庇佑,顛沛流離。
他逼她堅強,逼她喋血,卻在不知不覺中將她深深的逼進了自己的心裏。他是不願承認的,無心無愛才能不受牽制威脅,他要揭開這腐朽皇朝下的虛偽和貪婪,撕毀讓他母親粉身碎骨的黑暗,而在此之前唯有孤獨才能讓他時刻保持清醒。於是,他選擇不去探望,漠視她所有的消息,然而寂寞的影子被思念的雙手纏繞着,他終究抵不過、逃不了,便索性順了自己的心意,不再掙扎。
愛了就愛吧。
隨後他趁着平復百色有功回朝封賞之際,求了明帝允了這段婚事。既然認定,不管她答不答應,此生便不會放過她。
這之後的三年,他親自安排對她的各項訓練並指派任務,磨練她的意志,豐盈她的內力,終有一日,她可以從容的站在自己的身邊,不懼黑暗和險惡。
然而,在親眼看見顧予初在密林里險些喪命於猛獸爪下時,他這才明白自己有多可笑,明明可以護她周全的,更何況在三行書院的幾年修鍊讓她已有能力自保,為何還要推她入巽門殘酷的考驗,逼她犯險。
他抱着她瘦弱的、滿身泥濘和血跡的身體時,心中滿是悔恨和愧疚,該是接她回家的時候了。
面對啟幀突如其來的親昵舉動,顧予初很不適應,如此貴重的禮物是斷斷不可收的,剛想開口回絕,抬手欲抽出素簪,卻被啟幀攔下。
“不許拒絕,最好日日都戴着,很好看。”啟幀霸道的口吻不容商量。
“這忘珍閣早就轉入你名下,以後好生打理着,這簪子就是地契和信物,王妃可憑此去天下任何一個運通錢莊提取盈利。”
“王爺,恕予初不能接受,我已在府白吃白住,怎可憑白又佔了王爺的產業。”顧予初很是驚愕,連忙拒絕。
“你怎知是白吃白住,我也是要收利錢的,不如王妃以身相許吧。”啟幀突然湊近她幽幽的說道,眼裏儘是認真與溫柔。
顧予初嚇的差點跌落倒地,啟幀一把摟住了她微顫的腰肢。她本能的掙脫,用力推開這具炙熱的身體,並轉身企圖繞開啟幀纏繞的手臂。可惜,論起武功修為,還是差了一截。啟幀就勢方反拉住顧予初的右臂,拖她入懷,憑她用力掙扎也是無計可施。
“武功倒是靜進不少,怎麼還是如此調皮。”啟幀貼在她的耳朵笑道。
顧予初尷尬的望着眼前的男子,這哪裏是平日裏那個冷若冰霜,不苟言笑的秦王,倒像是喝醉酒的流氓瘋漢?於是下意識的低頭湊近聞了聞啟幀的衣襟。
“一品居的碎玉藏釀今日開封,我多飲了幾杯,這酒甚是醉人。”啟幀看出了她的心思,故意說道。
“即是這樣,王爺還是早些安寢,我叫蓮生來扶您回南苑。”顧予初一心想着早點打發他回去,不要在瘋鬧下去。
“這酒後勁太大,怕是走不回書房了,今夜就宿在這兒了,王妃別想趕我走。”啟幀耍懶道,裝起酒瘋來卻是真真兒的。
女子哭笑不得,這可如何是好。
“嗯?可是,可是。”她飛快的尋思着如何委婉的回絕,“那個,我睡覺打呼嚕的,怕擾了王爺。”
“哈哈哈哈哈哈。。。”啟幀終於沒忍住笑了出來,“王妃的本事倒是不小。”
顧予初紅着臉,恨不得掀了屋頂立刻飛出去。
“西籌邊防佈局調整今夜急着定奪,那麼只有下次再聽王妃打呼嚕了。”啟幀曖昧的揪了揪她的鼻子。
“另外,三日後皇後生辰,宮中設宴慶祝,你隨我一同入宮,賀禮你挑選好,安排徐張打點即可。好啦,早點歇息,我走啦。”
“嗯。”顧予初點點答應,送啟幀出了門口,確認他離開東閣才鬆了一大口氣。
她心中異常苦惱,苦心壓抑的愛慕之心又悄然萌動,這孽緣到底應該如何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