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8章 番外:知足常樂(三)
記得那晚,母親獨自帶着一把弦琴去了渡口,並對着江對岸的千名山彈奏了一首她從未聽過的曲子。盛知樂旁聽在側,覺得曲調雖多有歡快之意,但母親反而隨着這首自己彈奏的曲子越發鬱鬱寡歡,甚至無聲掉下了眼淚,無法續音成章。
盛知樂一度以為,母親是因她不經允許私收了千名山山神的禮物,冒犯了神明間而不高興;本打算讓母親帶着她上山,歸還山神賜送的小白鹿,可母親卻告訴她,她遇見的那個白髮男子,並不是什麼千名山山神,而是自己一位闊別多年不見的江湖故人。
涉世未深的盛知樂雖不知他們間曾有過何等複雜過去,但自己感覺得出那位白髮男子是記掛着母親的,而母親此時也對他有所牽挂,為何故地重逢間兩人卻總是如此避諱呢?那首中斷的曲子,盛知樂品不出多少什麼悲歡離合,而母親也沒有過多告訴她其中的緣由。
當時母親只是說,江湖事江湖了,既已相忘於江湖,不見便不掛,不掛則不執。
如此深奧的話,小小的她自然理解不了其蘊含的深意,只想着,有一天長大成人的她或許會再重遊這千名山,並登上那山巔之最間的無塵殿,親自問一問那位白髮男子和母親的江湖過往,寫成一篇動容世人的故事。
也是在這時,盛知樂幼小的心靈中第一次有了人生目標,立志成為一個出色的見聞撰記人。
平凡中見證不平凡,跟隨父母遊離大江南北這些歲月,盛知樂感覺到,父母逝去的年輕時代曾與生養她的南境,甚至於天下有着密不可分的聯繫。
每年入夏后的第一個朔月,父母總要帶着自己和四哥一同前往汾關,祭拜一位盛知樂已故的姨母,還有一位將軍叔叔;而每每這個時候,母親心情總是一年中最低落,也是最傷懷的時候。
每當母親在霍姨母的墳前哭得傷心欲絕,說著一些自己聽不懂的悔恨話,盛知樂總忍不住要問父親,這位英年早逝的姨母,到底於家門有什麼恩情?而亦變得憂心忡忡,沉默寡言的父親,對她的疑問只是重複着同一句枯燥的說詞:很重很深的恩,傾盡一輩子都償還不了的那種。
而直到有一年祭拜時,在那位將軍叔叔墳前遇上了一對母子,盛知樂才稍稍體會到這段過往的沉痛。
突然的遭遇,並沒有任何言語間的交流,而那位夫人一見盛知樂的母親,便帶和自己兒子“咚”一聲跪在了李淳元面前,敬呼着太后金安。
那夫人口中怪異的稱呼格外刺耳,而讓盛知樂記憶猶新的是,同樣嚇壞的母親亦是跪在了那夫人面前,一邊慌手慌腳地攙扶對人,一邊勸說到她自己聽不懂的話:榮華已盡數拋,在這兒的不過是虧欠霍家良多的罪人而已,今日在將軍墓前再逢,淳元更無顏面對霍夫人和令郎。
而那夫人在看過將軍叔叔顯舊的墓碑后,亦是淚流滿面,撐着苦笑對盛知樂的母親說:將軍在九泉之下應該很欣慰,您如今還如此記掛着他。
自從那以後,那位夫人對母親“太后”的敬稱如在心中生根發芽,也更加留心到她自己這對父母的身份;而秘密的初現,是在盛知樂十二歲時的中秋家宴上。
那時從燕都趕回楚城過節的二哥,意外地為家中帶回了位貴客。
有趣的是,這位二哥帶回家中的貴客竟是一位佛門僧人,法號澄念。盛知樂在向二哥偷偷打探后,得知這位叫澄念的師傅本是父親母族的表弟,俗家名叫盛玉童,之前一直在真龍寺中修行,最近因得寺中主持恩准,出寺遊歷四方,廣布佛門恩德;因在雲州巧遇,故盛玉麒盛情邀上這位表叔來楚城做客,一來圖個團圓和樂,二來慰藉父母多年牽挂之情。
無怪乎,世人在待人接物間,往往從表面皮相出發立念,在盛知樂眼中,她這位年過四旬的表叔,英俊的外表下不僅找不到絲毫歲月的痕迹,且談吐間幽默風趣;更讓盛知樂顛覆認知的是,這位遠道而來的表叔似乎分毫未把佛門清規戒律放在眼裏,在家中逗留那幾日,與父母一道盡歡聚間,硬是將酒肉葷戒統統破了個乾淨。
若不是這位表叔頭上有佛門皈依三寶九點香記,和袈裟僧衣在身,盛知樂嚴重懷疑這個表叔是個欺世盜名的花和尚。
不過,盛玉童對於自己喝酒吃肉,破壞佛門清規戒律的行為,倒是有一套在理的說法: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心誠向善之人,並不一定要墨守成規,萬事一一循規蹈矩;正如頂着好人面相的人不一定是好人,而又壞人面相的人也不一定是壞人,善惡存於心,而不是表象之中。
這個道理頗得盛知樂這個小妮子認同,而在這短短相聚的幾日內,她和盛玉童越來越投機間,亦越發喜歡她這位性子洒脫不羈的表叔。
偶爾,盛知樂也會感到納悶:為何他這位性子洒脫,相貌不凡,且志存高遠的表叔會在最輝煌鼎盛的年紀,選擇遁入空門出家為僧?問過她二哥,盛玉麒只說這樣選擇是表叔出於自願的,而具體原因他也不清楚。
大徹大悟遁入空門的人通常有兩種原因:一是滿身罪孽經高人點化,頓悟之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二是為情所困,為斬斷情孽而皈依三寶。而據盛知樂觀察,她這位表叔言行根本和什麼大奸大惡之輩沾不上邊,於是盛知樂大膽的猜想,這位表叔他出家的原因,定是為情所困。
因為這個揣度,她還私下和盛玉麒分析了番,說定是表叔長相太過出眾,年輕時風流不羈的性子傷了哪個姑娘家的心,弄得今生情難相守,故懊悔不已間才選擇遁入佛門。
只是盛知樂設想中了盛玉童出家的前因,可萬萬沒料到,這個因果會是因為自小對她疼愛有加的父親而生,而一個長久以來被父母哥哥們掩藏的秘密由此露出了端倪。
那晚中秋家宴,滿楚城圓月當空照團圓,盛家門內歡聲笑語,把酒言歡間似有通宵達旦,不醉不歸的勢頭。
初次嘗過酒味的盛知樂,因酒力淺薄,當場醉了個不省人事;等自己再清醒過來時,此時已經是一更天過了。
頭有些疼間,本想去母親的藥房內尋些解酒的良藥,不想路過花廳時,盛知樂發現母親和表叔盛玉童還在喝酒暢談。
當時兩人就分座在倚欄兩頭,母親趴在倚欄上,而表叔靠在柱頭上,他們人手各給拿着一壺酒,帶着微微醉意,一同賞着頭頂那輪明亮無缺的圓月,並在這安靜的月夜下追憶着過往。
盛知樂一下子精神百倍來,悄悄躲在一處暗角里,偷聽着母親和表叔的對話。
李淳元:你這次出寺遊歷,是準備完全放權給玉麒那孩子嗎?
盛玉童:他本是北燕的天子,接手江山社稷也是遲早的事;玉麒已經二十一歲,我這個皇叔還要像個奶媽子,替你們扶着那孩子走多久?是時候去過我自己的逍遙日子了。你也不用擔心,我敢放手給玉麒管,自然是讓他無任何後顧之憂;不過至於他能不能做一個盡人意的好君主,那也看他自己的造化,反正我們這一輩該給小輩鋪的路已經盡心儘力,其他就順其自然吧。
李淳元:兒孫自有兒孫福,況且玉麒那孩子一向自律懂事,這面江山大旗雖然重,但有你這個皇叔搭橋鋪路這麼多年,此時敢激流勇退,想必定是經你設想得萬全中的萬全,我有什麼好擔心的。
盛玉童:不光是玉麒,晉兒那孩子也很替你爭氣啊,把現今的大曆治理得井井有條。我能預見,這兩兄弟分治一南一北,攜手共進,定能為天下開創史無前例的繁榮昌盛。你如今啊婚姻美滿,衣食無憂,逍遙自在,又有這麼對爭氣省心的兒子,是多少人羨慕不來的福氣好命之人。
李淳元:那你呢?
盛玉童:我?好啊,如今無事一身輕,更加逍遙自在了。
李淳元:我說的是,你真把阿曜從心裏放下了?
前面種種關於哥哥們的身份已經夠驚人了,當從母親口中冒出這麼句反問,暗聽在旁的盛知樂有種五雷轟頂的感覺。
表叔盛玉童心裏喜歡的人,竟然是自己的父親?!
什麼三綱五常,什麼人倫道德,突然在盛知樂認知里變得凌亂不堪,可對人的反應卻依舊平靜無瀾,慈和謙遜。
盛玉童:或許是放下了吧。我佛前苦修十二載,欲脫心魔,此番來楚城,我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為了驗證這麼多年的修行成果。但現在看來,其結果並不是那麼盡人意,要徹底做到佛家的舍離斷,我還欠火候。不過讓我慶幸的是,心中那條放下的路越來越平順,越來越坦然,我會堅定地走下去。
李淳元:當年或許我真的做了多餘的事,不該將你的心事偷偷告訴阿曜,沒有達到半點彌補的效果,反而促成你皈依三寶的決心。
盛玉童:和你沒關係,相反他是知道的,不然在我落髮皈依佛門前,他也不會來找我,說了那麼多關於過去的事。少欲無為,身心自在,皈依我佛並不是為成全誰而為,而是為自己尋找一條寧心之路;在你們眼中我所謂的苦,何嘗不是一種樂,一種解脫呢?色色空空,空空色色,不過是幻象惑人,棄貪慾練純粹,功成之日方可自我超脫苦海。阿彌陀佛。
李淳元:他這些年雖然口上不提,但我感覺到,阿曜心中很是不安。
盛玉童:紅塵濁世中沉浮之人,有幾人活得心安理得的?令他不安的是親情上的虧欠,而我割捨的是感情上的執念,二者並沒有本質上的衝突;如若不然,當初在真龍寺出家為僧的,就真是他了。無需自擾,你們修你們的紅塵道,我參我的方外佛,心之所向不同,道便不同。
李淳元:看來這些年你在佛前苦修,真得悟透了許多。
盛玉童:心靜則清明自來,不是嗎。
那一聲溫和的反問間,盛知樂親眼看見兩張表情不一的臉上,綻放出相同釋懷的笑靨,像一場久經風雨洗禮的海面,終於回歸到平靜。
盛玉童:對了,知樂他們兄妹倆,你們還打算繼續瞞着?
李淳元:沒想那麼多,不過你問了,我倒是有點擔心知樂那丫頭。畢竟這孩子被他父親,還有她大哥二哥那樣寵着,難保將來一天,她不會再次被卷進那個是非圈中。
盛玉童:我倒覺得極有趣,咱們這位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小公主,有兩個不顯山露水的皇帝哥哥在背後給她撐腰,將來擇乘龍快婿之時,定是熱鬧非凡。
李淳元:估計啊,咱們家的未來女婿,要被他們三給折磨瘋。
說到此,陣陣暢快的笑聲在花廳里浮響起來,一個略顯無奈,一個期待滿滿。
而於盛知樂而言,她的人生在這一刻,忽然有了不一樣的模樣和期待。
原來,她還真箇公主呀!
帶着這樣的滿足,盛知樂又偷偷地溜回自己的房間,去她的夢中獨自樂一把。
她想,不管以後未來為她設計了什麼樣的人生,做自己就好,知足,知樂,人才會長長久久的快樂。
而這個秘密,她亦會偷偷保存下去。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