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世態炎涼逐情面，人情冷暖看高低（六）
林忘我見花憐兒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一時好奇心起，便問道:“你去做什麼解恨的事了？說與我聽聽。”林忘我若是不問，也許花憐兒還會告訴他，他這一問，花憐兒反而故意不說了，有心要吊一弔他。
花憐兒去屋裏也找了張椅子，坐在門口就閉上眼睛，好像要在這裏睡覺一樣。林忘我見狀也是一笑，知道自己越問她，她可能就越不說。當即也閉上眼假寐。實則眼耳皆處在諦聽感知的狀態，花憐兒一有動作，林忘我便能察覺到。
花憐兒好像真的睡著了。可在這個時候，有些人卻已醒了。起碼戴龍岩和他的妻子已經醒了。戴龍岩正準備去自家的菜園摘菜，林忘我一聽，饒有興趣，也跟了上去。
戴家菜園不小，有很多應時蔬菜，林忘我倒也有些沒見過，便問戴龍岩，戴龍岩卻有些難為情，支支吾吾，回答得也不是很詳細。再問之下，原來這菜園裏的菜都是戴夫人親手種植的，戴龍岩只是幫忙吃。
林忘我付之一笑。這麼多蔬菜，每天打理也是個煩心事，但是看它們的長相，好像一個大富人家的孩子一樣，長得白白胖胖地，沒有一點虧待過的樣子。這戴夫人也真是用心。
林忘我隨意問道:“戴大叔，你有了二十兩，準備建個大點的房子么？”
戴龍岩一怔，臉色微變，好像這二十兩是個燙手山芋，讓他高興不起來，緩緩道:“實不相瞞，林公子，那二十兩銀子，我和思思商量過了，並不打算拿出來花。”
“那打算？”
“我們就當做沒有這二十兩銀子一般，還是和以前一樣過。”
林忘我抬頭看着戴龍岩，沒想到他夫妻兩人視錢財如糞土，這讓林忘我心裏是深深敬佩。他知道的，錢能給男人帶來很多好處，比如女人，比如美酒，比如身份。可現在好像戴龍岩什麼東西都不要了，只要一個破爛的家和美麗的妻子。這本是讓人佩服的行為，因為在一萬個男人里也許找不到一個，所以林忘我又不禁有些奇怪，難道戴大叔真的就不想用這二十兩來改善他夫妻二人的生活？還是說兩人想俟自己和花憐兒離開后，再用這二十兩？可戴龍岩並不像在騙自己。他說不用這銀子，應該是真的不打算用。
兩人摘了滿滿一籃子的新鮮蔬菜回去。路上戴龍岩笑道:“林公子，摘了這麼多菜，回去可以大吃特吃一頓了。”林忘我卻笑不出來。戴家菜園雖大，裏面的菜也不少，可林忘我看那些菜田，並沒有多少菜被摘過，顯然戴龍岩夫妻兩人平日裏吃這菜園裏的菜不多。難道他們去集市買？那更不可能，以戴龍岩的財力，還不到去買蔬菜的程度。那只有一個原因，就是戴龍岩夫妻兩人平時吃得並不多，只求吃飽，至於菜多菜少他們並不在乎。如今這一天摘的菜可能比他們四五天摘的菜還要多，林忘我忽然有些過意不去。
好像大多數人都有好客的行為，無論自己手頭多拮据，只要有客人來，一定要充充面子，讓他們吃上最好的菜，喝上最好的酒，睡上最好的床。做主人的當然高興，可客人反而要不自在起來。
讓林忘我更不自在的是，他一回到戴家，花憐兒就貼了上來，拉着他的手說是要出去見見戴家村裡都有什麼？林忘我拗不過她，只好不情願地陪她去，戴龍岩說兩人對這地方不熟，乾脆讓他來帶路算了。花憐兒一聽雖然心裏不願，可也只好答應。但林忘我卻看出來了，他看到戴龍岩眼中的憂慮，甚至還藏着不願。他為什麼憂慮？擔心自己與花憐兒，不太像。他好像內心深處並不願意，可他為什麼會不願意？這戴家村裡難道有什麼妖魔鬼怪？戴龍岩不想讓自己看到？
林忘我走在戴家村街道上，忽然想明白了，原來，戴家村裡還真的有一個妖魔，那就是戴龍岩。戴龍岩走在街道上，好像每一個人都故意要和他躲得遠遠的，連一句話也不和他說。常理而言，這裏既然為一個村落，那彼此之間自然是熟稔，可戴家村的人好像沒有一個人認識戴龍岩。有好幾次，花憐兒看中了一些東西，那店家一見到花憐兒是和戴龍岩一起的，連價格也不說，直接擺手道:不賣。一開始花憐兒還不知道什麼緣故，三四次后，也開始察覺到戴家村的異樣了。
花憐兒敗興而歸，心裏卻恨不得馬上問戴龍岩這是為什麼？但她知道，林忘我必然早看出來不對勁了，他必然會問。
可她沒想到，一直到吃飯的時候，林忘我也沒說一句話，她只好暗自提醒自己，吃完飯林忘我還不問，那自己便要問了。
今天桌上的菜果然不少，幾乎早上摘的，在桌上都能找到。花憐兒一直認為林忘我吃飯是自己見過最快的，可她忽然發現，戴龍岩兩夫妻吃飯竟然比林忘我還要快，讓她更吃驚的是，自己都比他快！這可讓她接受不了。
林忘我吃飯速度並不是這樣的，之所以今天吃得這麼慢，當然是有原因，他在等戴龍岩夫妻兩人吃完。很快，他們兩人吃完了，他們兩人一吃完，好像四個人都吃完了。
林忘我放下了碗，說道:“戴大叔，你也知道，有人想殺你。既然我選擇來幫你，那就希望能知道所有的事。”他頓了頓，又強調道:“所有。”
戴龍岩好像早就知道林忘我有事要問他，是以臉上並不驚訝，也不為難，反倒是一臉淡然之色。夫妻兩人對視一眼后，戴龍岩便緩緩道:“其實，一開始我也以為是他們，但後來自己慢慢想了一會，覺得應該不是那些人，可至於是誰，卻想不出來。”
“這事還要從我救思思的時候說起。那時候我大概二十歲，思思十三四歲。我路過汀江的時候，聽到河裏有人喊救命，我自小諳熟水性，毫不猶豫地跳下汀江救人。”
花憐兒笑道:“至於救的人，自然就是你這位天仙娘子了。”
戴龍岩道:“正是，我將她抱上岸后，耳邊又傳來一聲呼救，我仔細一看，汀江里竟然還有人，而且江面之上還漂着許許多多的空箱子以及各類絲綢衣服，茶葉點心。我當即意識到，可能是翻船了，果然，一聲又一聲的救命此起彼伏，我再也不猶豫，趕緊跳到汀江里救人。還好這段水路並不湍急，而且河道也不寬。到最後，我將大半個船的人都救到岸上，還有不少是村裡人。”
“既然你救了他們，怎麼他們現在這般對你？”花憐兒有些不滿道，先前在街道上的每一幕她都看在眼裏，那些村民見到戴龍岩就好比見到瘟神一樣，唯恐和他說上一句話，就會連累到自己。現在聽到這裏，更是義憤填膺，原來這些人都是一群恩將仇報之輩。
戴龍岩長嘆一口氣，然後緩緩道:“那並不怪他們。只怪我自己少救了一個人。”
“誰？”林忘我忽然覺得也許就是這人改變了戴龍岩這一生。
“是一個小孩子，但他的父親卻極有勢力，陳耀輝！”戴龍岩說出這三個字后，就好像將心中的惡魔驅趕出來了一樣，整個人放鬆了不少。他已數十年不敢提及這名字，他已數十年不願想起這人。他害怕，他恐懼，他始終不敢想起這人。
林忘我對這人倒沒印象，他壓根就不認識。但花憐兒的臉色卻變了，她自然是知道這汀州府的大人物。
只聽戴龍岩繼續道:“他倒是沒什麼，但他的妻子，也就是那孩子的親生母親卻一直認為我救了那麼多人，卻獨獨不救她兒子，必然是對陳家有恨。她心裏過不去，於是處處利用陳家的勢力來打壓我，不僅不讓戴家村的人賣東西給我，還……還威脅我父親，若是不將我趕出戴家，她要我全家為她兒子陪葬。”
“我父親鬥不過他們，只能將我趕出戴家，而思思的父母也在那場船難中去世，無依無靠。所以後來我們兩人相依為命。也算是在不幸之中唯一值得高興的事吧。不然我實在不知道有什麼信念能讓我堅持活下來。”
花憐兒聽完后，不禁納罕，道:“陳家勢力如此之大，為何不……直接殺了你？”
“是陳耀輝說的，他說過不會殺我。但我卻要為他兒子的死付一半責任。”話到這裏，戴龍岩與他夫人也是臉色黯淡，雖然錯不在他，但奈何戴家與陳家勢力相去甚遠，戴龍岩只好任人宰割，無能為力。
林忘我聽完戴龍岩的敘述后，也是喃喃自語道:“陳耀輝？”花憐兒知道他不了解這陳耀輝是何人，有意告訴他，便道:“林忘我，肖家你是知道的。”
“嗯。”
“這陳家是汀州府唯一能與肖家對峙的勢力，如果說肖家在汀州府還有怕的人，那可能只怕這陳耀輝一人。”
林忘我暗道:如此一來，那戴龍岩必死無疑了？但轉念一想，不對，戴龍岩先前說陳家不會殺他，也就是說雇傭那些強盜的另有他人。可會不會是陳耀輝妻子陽奉陰違，表面聽從陳耀輝的話，不殺死戴龍岩，但暗地裏卻找人來動手？這可能性也不大。第一，以那些強盜的身手，估計陳耀輝妻子也看不上，她若是要找人來殺戴龍岩，那人起碼也能和自己過上幾招。第二，若是讓陳耀輝這人知道自己妻子暗地裏做出這種事，不說他會大怒，起碼這女人的地位一定不保。畢竟像陳家的地位，自然一諾千金，說到做到，既然說了不殺戴龍岩，那一定不會殺他。不然傳出去，於陳家名聲有弊。
到底是誰想殺戴龍岩這種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呢？
林忘我忽然想到什麼事，眼睛放光，問花憐兒道:“花憐兒，這肖府與陳家關係如何？”
花憐兒沉吟半晌，緩緩道:“這肖府和陳家雖然看起來關係不錯，但兩家其實有不少利益衝突。這肖笙夢作為汀州知府，自然推翻過不少幫派，但有一個地下幫派他雖然重創過幾次，卻一直沒能推翻掉。傳言，那地下幫派的頭領就是陳耀輝！而且，陳家在柳泉鎮的勢力一直被肖府掌管的青竹幫壓着，你想，陳家能給肖府好臉色看？”
花憐兒忽然臉色一變，低聲道:“難道你覺得要害死戴大叔的人是肖府？”她認為這事重大，不宜讓戴龍岩知道，擔心他若是知道是肖府要殺自己，連活下去的想法也沒有，是以才低聲和林忘我說。
“正是。”
花憐兒還想說什麼，但戴龍岩卻好像疲憊之極矣。起身道:“林公子，花小姐，我先去小眯一會。你們自便。”戴夫人扶着戴龍岩進屋，兩人許久也沒出來。這正好給了林忘我兩人說話的機會。可林忘我卻好像不打算說話了，而是端起瓷碗，繼續吃飯，花憐兒見他不說話，自己一人自問自答，猶如一個傻子。而且剛才她吃的也不多，肚子沒裝滿。不再多想，也開始吃飯。
這些飯菜經過四人的冷落，早已涼了，林忘我便問道:“花憐兒，要不要將這些菜熱一熱？”花憐兒搖頭表示不用。兩人就這樣吃了。林忘我吃得還是不快，花憐兒納悶:怎麼這林忘我今天變了個人似的，吃飯吃這麼慢，以前吃飯用搶，和乞丐似的。現在倒像是個真正的大公子，一點也不急。
兩人吃完后，正逢戴夫人出來，花憐兒見戴夫人臉色微紅，好像出了不少汗的樣子，哪裏會不清楚？起身對林忘我笑道:“起來，吃完了也不收拾？還真以為你是林公子了？”林忘我苦笑，可他人還沒碰到碗筷，戴夫人已經搶着過來，急道:“哪裏有讓客人收拾的，你們快放下，我來收拾就行了。”
兩人拗不過主人，放下碗筷。就在這時，林忘我見門外忽然進來幾個大漢，氣勢洶洶，手裏還拿着粗如飯碗的棍子。從街道處來了一頂轎子，停在門外，轎子上走出一人，林忘我見到這人，心裏疑惑:怎麼成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