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有風身微冷，無花人更醉（十一）
大悲大哭之後，能在一醒來就見到自己想見的人，心裏難免有一股暖流。余夢昨夜慟哭之後，早已身心俱疲，此時可謂沒有絲毫力氣，掙扎着想坐起來。林忘我扶她坐起來后，她便靠在床頭上。她忽然又想起了昨日的傷心事，她好像又要哭了。
林忘我趕忙勸說道:“余夢，你先吃點東西吧，你一天一夜沒吃飯了。”他也不待余夢回答，端起一個瓷碗，就準備親自喂余夢吃飯。這個瓷碗裏裝的是豬肉豆腐湯，只是裏面只有濃郁的鮮湯，沒有豬肉和豆腐。這正是南方早餐的特色之一。湯味鮮美而帶着淡淡地甜意，肉質嫩滑而不失黃豆的營養，大多數南方家庭早晨都做這種食物來充饑，它的做法並不複雜，口感也極好。
林忘我知道的，大多數女人都有一些特別的飲食習慣，比如吃飯之前要先喝湯，比如盛飯不過半。林忘我只好猜余夢的習慣是第一個，而且余夢昨日已將眼淚流乾淨，現在身體想必不僅飢餓，水分也不多，讓她先喝湯也未必是個壞的選擇。
林忘我又細心地將豬肉豆腐湯吹涼了些，然後才送進余夢的口中。余夢喝了幾勺肉湯后，有氣無力地道:“林忘我，我想吃點飯。”林忘我大喜，在這種情況下，想吃飯無疑是一件好事，他就怕余夢什麼也不想吃，只想哭。
林忘我放下了裝肉湯的碗，端起另一個碗來。碗裏的菜並非大魚大肉，對於余夢此時的身體狀況而言，普普通通的青菜豆腐已是極好的食物了。林忘我本以為她不習慣於吃這種飯菜，但沒想到余夢吃得比林忘我想像中還要美味。
看來一個人要是餓極了，一碗大米飯也是山珍海味。
就在這時候，門口忽然進來一個人，林忘我沒想到這人竟然是石簡陽！石簡陽進來后，也不立刻就說話。他見余夢正吃着飯，就隨意坐在一張椅子上，靜靜地看着余夢。余夢忽然也感覺到了不對勁，她忽然發覺有一雙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雖然感覺那雙眼睛沒有惡意，但任誰被人看着也不會舒服。
她一抬頭就看見了石簡陽，石簡陽見她看向自己，神情一變，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可余夢卻笑不出，她幾乎是一見到石簡陽就立馬低下了頭，顯然是不敢直視他。她實在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他好，之前斷明沒去世時，余夢對石簡陽還有一絲感情，心裏勉強將他當作自己的父親。可斷明一死，余夢忽然覺得自己現在認石簡陽為父親有種認賊作父之嫌。
心裏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便低聲對林忘我道:“林忘我，他怎麼來了？”
林忘我也不知他是來找自己的還是來找余夢的，但現在看來余夢並不太想見到他，便道:“我讓他出去？”
余夢鬼使神差地“嗯”了一聲。雖然她心裏確實不想現在見到石簡陽，但又覺得讓他出去有點不宜。林忘我問她后，她頭腦也不知怎麼就答應了下來。後悔已是來不及，只好看着林忘我趕石簡陽出去。可她沒想到，林忘我竟然和石簡陽一起出去了。
當然是石簡陽讓林忘我一起出去的，林忘我沒想到石簡陽來這裏竟然是來找自己的。
兩人剛走出房門，林忘我便道:“石幫主，你找我是為了何事？”
石簡陽面色凝重，顯然要與林忘我說的事意義不小。石簡陽見前方十來丈有一處小廳，裏面正好有一張石桌以及幾張椅子，便指着那裏。道:“林公子，不如去那裏，我詳細說與你聽如何？”
林忘我知道他想找一個無人的地方，心裏也正納罕他到底要和自己說些什麼，當下點頭道:“好。”
兩人坐了下來，石簡陽便道:“林公子，我對於斷兄自殺一事深感痛惜。我沒想到斷兄對念心竟有如此深厚的感情。”
“正所謂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們畢竟是多年的夫妻。縱使一開始沒有感情，想必後來也就慢慢地有了。斷明畢竟對斷夫人很不錯，上了年紀的女人要的也正是他那樣的男人。”
石簡陽忽然就獃獃地看着林忘我，就好像第一次見過他一樣，沒想到林忘我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林公子說地不錯。斷明也正是一個好丈夫，念心能嫁給他也是她的福氣。”
“這你便錯了。”林忘我顯然不同意石簡陽的看法，“斷明對斷夫人的感情之深是有目共睹的，他能娶到自己心愛的斷夫人，又何嘗不是他的福氣呢？彼此都有福氣，這一下就兩相抵消，誰也不必說誰有福氣了。”
石簡陽不懂林忘我的意思，問道:“兩個人都有福氣，那為何不是兩兩相加，而是互相抵消？”
林忘我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如果說誰是誰的福氣，這就好像第二個人要欠第一個人一樣。所以才相互抵消，而不是相互疊加。如果兩夫妻欠對方的東西越多，那心裏的愧疚也就越深，彼此也就越拘謹，反而有許多事情在外人看來不像是夫妻了。兩夫妻之間，是誰也不欠誰的，只有這樣，夫妻之間才能更好地過日子。”
石簡陽聽到林忘我的話后，心裏更是吃驚，沒想到這林公子年紀不大，這一套一套的道理卻知道這麼多。心裏也是佩服。這時他忽然想起正事來，道:“林公子，你可知道斷兄昨日對我說了些什麼么？”
“不知。”林忘我想也不想，他知道自己想不出。
“不瞞你說，林公子，昨日斷兄對我說的話連我自己也不敢相信。他囑託了我幾件事。”石簡陽想起斷明后，臉上現出一副凄然的樣子，“第一件事是將斷石閣交託與我。斷石閣的計無疑本是我的好兄弟。雖然這事在斷石閣里的爭議不小，但有計無疑出面，這事倒也不難。”
林忘我當即拱手道:“既然如此，那便要恭喜石幫主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了。想必斷石閣在石幫主的帶領下，必定能前途似錦，揚名九州。”
這種奉承話石簡陽也不知聽了多少遍，若是在昨日之前，那他難免要回一回禮，客氣幾句，但現在他聽到這種話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心裏只覺得苦澀難盡。
林忘我恭維的話說完后，臉色一正，道:“其實我還有一事不明，不知石幫主當初為何要讓計先生去協助斷明，難道石幫主就不擔心斷石閣後起之秀，將冥火幫壓得抬不起頭來么？”
石簡陽見林忘我這臉色，知道他心裏在懷疑自己，忙解釋道:“林公子，這你可誤會了。這事說來還要從念心說起。”林忘我見他臉色暗沉，兩眼飽含回憶之色。知道他是準備將往事說出來與自己知。他心裏也好奇當初石簡陽與余念心到底發生了什麼？於是凝下心神來，仔細聽石簡陽敘述往事。
“當初念心是這附近一帶出了名的美人，而我當時年紀也和林公子差不多，慾望強烈，難免對念心這樣的女子動心，一來二去，我也終於將念心追到了手。但是當時想得到她的人太多，而冥火幫正處在發展階段，若是敵對勢力太多，難免要被打壓，所以我雖然追到了念心，但是也不敢大肆宣揚。”
雖然林忘我沒有石簡陽一樣的經歷，但聽到石簡陽的話后。心裏也是理解他當時的處境。當時余念心已經是一個大美人，而石簡陽卻仍是一個不出名的小幫主，雖然得到了余念心，但其實心裏仍有些自卑之意。
“我好不容易追到了念心這樣的天仙，哪裏敢惹她生氣？所以那幾年，我是從沒對她發過一次火，從沒讓她受過一點委屈，她想要什麼，我就想法子給她辦，有些辦不到的，我實在沒辦法了，才和她說，求她理解，即使她因此發火，我也甘心忍着，就是怕她離我而去。後來，冥火幫漸漸有些起色，我的名氣開始大了起來，對於她的脾氣也慢慢地忍受不了。她又因為一間小事沖我發火，我忍無可忍，一怒之色，奪門而去。礙於面子，也沒有再找過她。再後來，聽說她和斷明好上了，我念彼此好過一場，便讓計無疑去幫助斷明。也是想讓念心過上好日子罷了。”
林忘我忽然說不出話來了，他沒想到原來石簡陽與余念心兩人之間的事，竟一點也不曲折，反而是正常的年輕男女的經歷。這種事情又能說誰對誰錯呢？說誰對也對，說誰錯也錯不了。林忘我也不追究於此，認真地聽下去。
“十多年以後，余夢忽然出現在我眼前，我一見她就好像見到了念心。我馬上就想到她會不會是念心的女兒？雖然她將自己的身世以及經歷什麼都準備好了，但當時的我大手一揮，便有無數人為我驅使，我要知道余夢的過去又有什麼難？我知道她是念心生的女兒后，立馬就想到她會不會是念心和我生的孩子？她有些地方和我太像了。”他忽然轉頭問林忘我，“林公子，你說句實話，余夢和我有相似之處么？”
林忘我乍聽之下，開始認真觀察起石簡陽。兩人的皮膚是不像的，一個白嫩得像畫裏出來的仙子，另一個雖然不很黑，但相比之下就好像一個天一個地，這沒得比，根本就不像。眼睛，也不太像，一個大得像鈴鐺，另一個則是典型的丹鳳眼。雖然形狀大小不像，但林忘我覺得兩人眼中透露出來的精神，卻有極大的相似之處，都是一種不服輸，堅毅的態度。至於嘴巴，那就更不像了。余夢的雙唇，男人見了一定會想咬上一口，至於石簡陽那大嘴巴，恐怕女人見了也不一定願意讓他親。林忘我忽然想不通當初斷夫人是怎麼看上石簡陽的。
想到這裏，林忘我覺得兩人即使有相像的地方，但也有限得很。說道:“有些地方還是像的。”這答案模糊兩可。有些地方，是說手上都有五根手指么？還是說耳朵都有兩個么？但其實這聽在石簡陽的耳朵里，已經是能使他滿意了。
所以石簡陽又繼續說道:“我知道她是我的女兒后，心裏也是暗喜。但又不能表現出來，因為念心派她來我這裏，顯然不懷好意。而且當時我已經有了妻子，若是讓她知道我竟然和別人生了女兒，難保不會大發雷霆。所以我只好一面重用余夢，一面又有意遠離她。”
石簡陽說完后，看了林忘我一眼，卻發現自己說的話好像沒引起他一絲的興趣，這讓他感覺很奇怪，難道這些他都知道？石簡陽與余念心分手前林忘我並不清楚，但兩人分手后的事情，林忘我卻早已猜出了十之八九。
石簡陽又繼續說道:“其實斷兄託付給我三件事。這第二件就是讓我不必大興人力財力辦葬禮，他說只要將他和念心葬在一起就足夠了。”
林忘我點點頭，道:“確實，斷閣主對斷夫人用情至深。也不太像是張揚之人。至於這葬禮也不用辦了。只是兩人的陵墓卻必須要修建得用心一些。”
“這是當然，林公子請放心。”石簡陽忽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良久后才道:“這最後一件事，還要麻煩林公子出面了。”
“什麼事？”
“斷兄這最後一件事，就是希望我照顧好余夢和斷溪汐，這兩人都是我的女兒，我自然不會不顧。這余夢倒還好說，她畢竟已經知道我和她的關係了。但我想溪汐可能有點一時接受不了，所以要麻煩林公子為我說幾句好話。林公子畢竟是溪汐的救命恩人。”
“難道計無疑沒和斷溪汐說么？”林忘我有些奇怪，這計無疑和斷溪汐之間的關係就像長輩和晚輩一樣，為什麼石簡陽不讓計無疑去說？還是說計無疑的話對斷溪汐沒用？
果然，石簡陽臉露尷尬之色，說道:“其實這事，我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計無疑，但溪汐這孩子現在連他的話都不聽，計無疑再將這事和她說，那就像是雪上加霜，更難上加難了。”
“既然如此，那我便試一試。但我也不敢保證斷溪汐就一定會聽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