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世人各有不幸事，藏於人前心自知（二）
林忘我與余夢兩人走在又寬又長的街道上，此時天邊魚肚白漸顯，有些鄉鎮人家養的公雞已開始打鳴。清晨的空氣是最令人舒適的，因為它既不會有午時的炎熱，也不會有深夜的清冷。余夢深深吸了一口氣，笑道:“真想不到這早晨的空氣聞起來如此令人愉悅。而且這街道現在空無一人，走起來也有股異樣的感覺。不像平日一般，人頭攢動，車水馬龍。簡直動也動不了。”余夢雙手張開，閉着眼睛，彷彿要將空氣盡數抱着懷裏一般。
林忘我見她這副模樣，心裏也是有些愉悅。余夢為了要完成母親的吩咐，在冥火幫待了十多年，這十多年來，想必她是處處小心謹慎，時時擔驚受怕，生怕自己被石簡陽查出自己的真實身份。恐怕在這十幾年來，余夢連每一個笑容都是假的，每一句話都不真。她雖是個女子，但處處堅強自立，如今能看到她這般開心，林忘我自然是為余夢歡喜。無論如何，林忘我已將她當作了朋友。
這條街道盡頭是一個小集市，現在時間雖早，但這裏卻已經有許多攤販將東西擺好，待顧客來挑選了。在這裏，你可以看到最新鮮的豬肉，也可以見到還沾着朝露的蔬菜。當然，你也可以看到許多應時的水果。以及活生生的蛇蟲。
起碼余夢就看到了有許多毒蛇被裝在布袋裏。這些毒蛇將身子盤起，吐着蛇信子，“嘶，嘶”地響。余夢雖然見過不少江湖上的打打殺殺，但她身體裏畢竟還是有一顆屬於女人的心，只要是女人，對這些毒蛇便難免要害怕。余夢拉着林忘我的手，弱弱道:“林忘我，這些蛇怎麼這麼恐怖呀？看起來好嚇人。”
她說話間，已經有一名男子走到賣毒蛇的攤子前，對老闆道:“老闆，給我來一隻泥蛇，我拿回去燉湯喝。”
那老闆是個體型肥胖的女人，臉上的肉隨着嘴唇的動作而彈動起來，好像在無形之中便有節拍將它們結合在一起，她每說一個字，臉上那肥碩的肉便要抖上一抖，余夢已經看得呆了，她還從未見過如此肥胖的女人。在她看來，但凡女人，全都有一顆愛美之心，而一個女人身體上的肉若是和豬肉一樣多，那她是絕不會漂亮的。眼前這女人的身體就好像是一頭成年的母豬一般，本來是動也不能動的，因為只要她一動，那地板便要顫抖幾下。但她卻動起來了，而且動得還不慢。
她拿出一根子將蛇頭往地上按。然後伸手進布袋裏，將泥蛇提出。那泥蛇被老闆肥碩的手抓着，顯然是不舒服至極，兩隻眼睛惡狠狠地看着老闆，身體也在空中擺動起來，彷彿想掙脫那女人的手一樣，但它顯然是不可能跑掉的。肥胖的老闆將泥蛇按在砧板上，手起刀落，頓時便將蛇的身體剖開，同時將裏面一團白色的東西拿出，隨意往地上一丟，又將泥蛇身體切成了六七斷，用水一洗，拿袋子將蛇肉裝起，道:“一兩銀子。這泥蛇拿去與雞蛋一起燉湯喝，是極補身體的。”
那顧客笑道:“正是如此，我就是要拿去與雞蛋一起燉湯喝。”將銀子付了，也不再多說，提起蛇肉便走。
余夢身份不低，見過的東西，吃過的東西自然不少。但她卻從沒吃過蛇肉，簡直連聽也沒聽過有人吃蛇肉。此時聽見這兩人的對話，不禁問林忘我道:“這蛇看起來這麼恐怖，竟有人膽子這麼大，敢吃它。難道那人就不怕么？”
林忘我笑道:“他若是怕，那也就不會買了。實不相瞞，他說的吃法，我也曾吃過。雖說蛇肉味道不怎麼樣，但那燉出來的湯卻是極鮮的，而且也隱隱有股子甜味。你若是能喝過一次，我敢保證你不會後悔的。”
余夢連忙搖頭道:“不喝不喝，我見到這蛇便已經怕了，你若是要我去吃它，恐怕我會連路也走不動。”
那老闆見林忘我兩人是生面孔，便道:“兩位要不要買條蛇回去嘗嘗？我這蛇都是自己去河裏田裏抓的，保證新鮮。”她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林忘我，好像一條蛇看着獵物一樣。
余夢本想回絕，但林忘我已經先開口笑道:“那很好，我還怕你這蛇是自己養的，那便少了點野味。你就幫我拿一條這個吧。”余夢順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見他手指指的那條蛇與先前男子買的泥蛇有極大不同。
先前那條泥蛇看起來有淡淡的黑斑，而且沒被抓起來時，好像也並不凶，只是安靜地躺在地上。但林忘我指的這條蛇不僅蛇身不一樣，看起來也兇狠得多，一看便不是好惹的。
那肥胖的老闆臉上堆着笑，道:“公子可真識貨，這飯剷頭蛇雖然毒，但這味道卻不是一般的蛇能比的。只是這蛇毒得很，那自然銀子要高得多。”
“這銀子自然不是問題。”
余夢納罕道:“林忘我，這蛇為什麼叫飯剷頭蛇？”
林忘我淡淡笑道:“等會你看着這蛇的上半身便知道了。”
肥胖的老闆仍是像方才一樣，用棍子將蛇頭壓住。但這蛇的頭部一被按在地上，它便將頸部張開，只見原本如同一根棍子一樣又圓又粗的頸部，在剎那間便向兩邊張開，顯現出一條又長又寬的白色斑形條紋，鬼魅之極。同時口中發出陣陣的“呼，呼”之聲。此聲一入耳，余夢竟覺得自己忽然昏昏沉沉，頭腦變得沉重起來。
老闆將蛇提至半空后，那蛇奮力一扭，竟從那隻肥胖的手中掙脫開來，直直地往林忘我的身上飛去，速度之快，竟直逼尋常人等的輕功。余夢時刻在注意這蛇，見它從老闆的手裏掙脫開，便覺不妙。見這蛇往林忘我身上飛去，更是驚得花容失色。她雖然害怕，但仍是毫不猶豫地伸出手，想要在中途將蛇身抓住。
但她從來沒有抓過毒蛇，此時又是心中焦急，出手難免不對。她竟將左手平伸，想要從正面將蛇頭抓住。她這一抓，縱使能將毒蛇抓住，那毒蛇也勢必要咬她一口。
有些人殺人也許要用兩劍，或者三刀，再或者十拳。但毒蛇並不需要這麼麻煩，它只要輕輕地咬上一口就行。只要一口，就足以殺死一個人。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無論老人還是小孩。
她覺得自己必然是能將這毒蛇抓在手裏的，她也不敢多看，她已準備一旦抓住這毒蛇，便將其往地上摔，即使不能摔死它，也能將它摔個半死。所以她選擇閉上了眼睛。但她等了許久，仍是沒有感覺到自己手裏有任何東西。她睜開眼一看，只見那蛇頭此時正被林忘我兩根手指捏着，它雖然竭力想從林忘我的手裏掙脫開來，但林忘我的兩根手指卻像是有無窮的力氣一樣，將其死死捏住，任由它的身子舞動，頭部卻始終不能動彈一點。
余夢正想追究那肥胖的老闆，質問她為何沒有將毒蛇抓住？當轉頭去找那老闆時，卻怎麼也找不到。林忘我往對余夢努努嘴，余夢往林忘我努嘴的方向看去，只見那肥胖的老闆此時箭步如飛，頭也不回，直往集市外奔去。她雖然胖，但疾奔起來，卻是一點也不慢。連余夢也不得不佩服。余夢此時也察覺出不對，正想去追那老闆時，林忘我攔住她笑道:“她已經跑了。沒必要再去追她。”
余夢簡直叫了起來，大聲道:“她可是要殺你的！你就這麼放她走？”
林忘我點點頭，笑道:“是。”
余夢本想再說什麼，但忽然想到自己之前不也想殺他么？他既然能放過自己，又為何不能放過別人？她心裏這麼想，但隱隱又有另一種聲音在對自己說道:不行，你是你，別人是別人，他怎麼能將你和別人一同對待？如果他對待你和對待別人一樣，那你和別人又有什麼不一樣？
她並不想自己在林忘我心裏和別人在他心裏是一樣的地位，她總希望自己在他心裏能有特殊一點的位置。
林忘我見余夢呆立着不動，故意將蛇放到她眼前，搖晃着，道:“余夢，這蛇長得還不錯吧。雖然沒有你美，但我估計它也是雌蛇裏面算漂亮的了。”
余夢見他一副淡然的樣子，便道:“你怎麼到這個時候了，還有心情開玩笑？再說了，你又怎麼知道這條蛇是雌的？它是雄的不行么？”
林忘我笑道:“這你也不知道么？我是男人，這條蛇非要往我身上撲過來。她若不是雌的，怎麼就撲我？不撲到你身上？”
“好，就算它是雌的，你又怎麼知道它是雌蛇裏面算漂亮的？”
“這就更好理解了，我身邊的你這麼美麗，它若是對自己沒有點自信，又怎麼會來和你搶風頭？”林忘我將飯剷頭蛇舉起，仔細端詳了一會，道:“我看它呀，就是對自己太自信了。以為自己在飯剷頭蛇里長得不錯，就以為自己天下第一美。它也不看看我身邊的比它漂亮得不是一點兩點。”
林忘我說完后，手指一用力，那蛇登時便兩眼一昏，死了過去。
這蛇雖然死了，但余夢仍是心有餘悸，說道:“林忘我，你覺得這人是誰派來的？”
林忘我笑道:“我也不知道，你就別猜了，猜也猜不到。這人既然想殺我，那想必不會輕易放棄，這一次沒殺死我，那自然還會有下一次，等到他下次出手時，也許便會露出馬腳來了。”
“可他要是十天半個月也不出手呢？”
“那他也許就放棄殺我了。既然他不想殺我，那他和我之間也就沒有仇。我又何必再將他掛記於心上？”
余夢沉默許久，長嘆道:“你可真奇怪。”
林忘我笑了笑，道:“可我卻覺得自己一點也不奇怪，反而覺得你有點奇怪。”
“為什麼？”余夢忍不住問他。
“因為我是我，你是你。你既不是我，我也不是你。所以我們都不能了解到彼此的想法。”
之前林忘我很多次將余夢心裏的想法說了出來，所以余夢一直以為林忘我能將自己的內心看透，但此時她忽然發覺，無論任何人都無法將另一個人心裏的想法完全看穿，這也許正如林忘我所說的一樣。你是你，我是我，你既不是我，我也不是你。
其實林忘我雖然對余夢說自己不知道這人是誰派來的，但他心裏其實比誰都更清楚，他之所以不對余夢坦白，只是覺得此事與她並無關係，便沒必要讓她白白為自己擔心，不必將她牽扯進來。
林忘我知道的，這人很有可能是林石派來的。但他心裏一直很不解，自己與林石無冤無仇，他為何非殺自己不可？而且，他總感覺，在林石身上的秘密也許並不只有計無疑說的那點。也許他身上還有很多秘密，只是沒有被發現罷了。
當然，林忘我還想到了另一個人，但相對於林石，那個人的嫌疑卻沒那麼大。
余夢見集市的人愈來愈多，各色各樣的人都有，也許在這些人中便有想殺林忘我的人。一念至此，余夢的冷汗已經流了下來，如果這裏還有刺客的話，那實在難以躲避開。更何況，也許刺客還不止一個。
余夢道:“林忘我，既然那人已經跑了，那我們也走吧。”
林忘我也知道繼續留在這裏已經沒有絲毫意義，更何況現在天色已明，黑鈺想必已經醒了。她和自己說過，讓自己離開時要與她說，自己不僅沒讓她知道，而且還出來這麼久，也是時候回去了。
他也實在對她放不下心，那人會對自己動手，難免不會對黑鈺也下毒手。黑鈺不會武功，那人若真對她下手，她便難以逃脫。當初是自已將黑鈺帶出如夜崖的，如果自己不能保護好她，恐怕餘生心中有愧。
林忘我當下道:“既然如此，那我們便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