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葬禮
1986年年底,隆冬時節,年關將至,當周邊的村戶都在喜氣洋洋地籌備着一年中最重要的一頓飯——年夜飯——為迎接農曆新年的到來而忙碌時,施家人的心情卻如同這臘月天裏的寒冬一般陰冷潮濕,施家的當家人、頂樑柱,年僅67歲的施老爺子撒手人寰了。施家舉家齊哀,一切都籠罩在一片“銀裝素裹”中,和周邊蕭索的自然環境倒是顯得極其協調、相互映襯。
3歲半的蕾蕾,此刻正被母親楊慧緊緊地抱在懷中。家中賓客眾多,楊慧擔心年幼的蕾蕾在人生地不熟的壞境中走“丟”了——屋前就是大片大片的稻田,雖然此刻荒蕪着,但面積大;屋旁還有一條小河流,周邊沒有任何護欄,一失足很容跌落河中——這是她出於母性本能能想到的保護孩子的唯一辦法。
懵懂無知的蕾蕾,對周圍一切毫無感知,她看不到大人眼中的悲傷,聽不見周遭一陣接一陣的哭泣聲,她唯一能看到的就是眼前那一片白。她試圖用小手去扯掉罩在頭上的那塊白布,那布有點重,罩在頭上既不舒服又妨礙她的視線。但隨着“啪”的一聲響,蕾蕾只能縮回了小手。這是她今天不知道第幾次這麼幹了,雖然知道每一次這麼做都會被母親制止,但她還是抱着一絲僥倖心理不放棄任何可以嘗試的機會。
“蕾蕾,媽媽跟你說了多少次了?這東西不能拿掉。”楊慧語帶警告地對懷中的女兒說。
“不舒服。”蕾蕾的聲音有點委屈。
“不舒服也得戴着,就今天一天,晚上就可以拿下來了,我們再忍一忍好不好?”楊慧放緩了口氣,連哄帶騙地說著,母性的本能終於還是屈服在孩子的撒嬌下,楊慧妥協了。
此刻,哀樂大起,楊慧趕緊抱着女兒趕到靈前。農村規矩多,喪儀冗長,要是在這節骨眼上行差踏錯半步是會被身邊這幫親朋戳着脊梁骨說三道四的。
施家祖宅共計六間,四間是坐北朝南的平房,由東到西分別為大兒子施大國的屋子,施老爺子和施老太太的屋子,小兒子施小國夫婦生活起居的屋子。由於施大國在市區工作,婚後也在市區分到了房子,所以最東面的屋子基本上只有每年的清明和春節期間才顯得熱鬧些——平時只有施大國周末回來住——大多數時候這裏是被用作儲物的空間。最西邊的兩間是小兒子施小國和妻子何彩雲帶著兒子小寶居住的屋子,一間作為卧室,另一間則兼具了廚房和會客的功能。中間那間是老兩口的,一半是卧室,一半是廚房。現如今這間屋子裏只剩施家老太太一人。好在老太太也習慣了,丈夫常年在外謀生,家中本就是她一人操持,丈夫的離去其實對生活本身並沒有帶來多大的變化,更多的還是精神上的打擊。
說起這四間平房,中間還有一段故事。施大國出生時因家中貧寒,所謂的房子其實不過幾間茅草屋而已,泥巴糊的牆,茅草蓋的頂,夏天漏雨,冬天透風。後來,年滿18歲的施大國招工去到了市區,剛到單位報道不久便又接到通知應徵入了伍。1972年從部隊退役的他,拿到了一筆700多元的轉業安置費,回到家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將靠西邊的三間茅草屋——也就是現如今施小國夫婦和施老太太住的屋子——給翻修成了磚瓦房,而最東邊自己住的那間屋子仍舊保持着茅草屋的形質。1982年,施大國經人介紹,通過相親認識了楊慧,隨即步入了婚姻的殿堂。為了籌備婚房,他拿出了工作十年積攢下來的辛苦錢,把剩餘的那間茅草屋也翻建成了磚瓦房。當時,施老太太尋思着,小兒子結婚時給了他兩間屋子做婚房,如今剩下的兩間屋子,自己和老伴佔了一間,大兒子只有一間,雖說大兒子工作后大部分時間都是住在市區單位給安排的宿舍內,可不管怎麼說這造房子的錢都是大兒子出的,心裏總覺得對大兒子有所虧欠;再加上大兒媳作為一城市姑娘,不嫌棄施家貧寒,不收分文聘禮便願意下嫁,她不能讓他們夫妻二人在房子上頭吃虧太多。於是,她做主,給施大國新翻建的屋子在原有的面積上又向南延伸了1米左右,這樣一來房屋的面積較之前多出了兩三個平方。雖然這一間屋子的面積相比於施小國那兩間屋子的總面積來說還是小太多,但這已是施老太太在自己能力範圍內,能給予大兒子最大的補償了。從她內心深處而言,已是頗為欣慰。至於施大國本人,他本就不介意房子的大小和面積的多少,只要父母兄弟能住得好,自己怎樣都是無所謂的。可是,另一邊的施小國不樂意了。他見哥哥的屋子比自己的屋子多出那麼一截后,顯得頗為不滿,覺得母親是有意偏袒大兒子,便在施老太太面前大吵大鬧了一番。施大國見施老太太被小兒子攪擾得實在不堪忍受,最後不得不親自出面說和,並答應給予他一定的補償,這事才算平息下來。
施家整個院子的西邊還有兩間倒座房,相對簡陋,最早是用來養豬的豬圈,不養豬之後則是改為了雜物間和柴房。現在,其中靠外側的一間已經被整理出來,作為了施老爺子的靈堂。
楊慧抱着蕾蕾趕到靈堂時,那裏鼓樂齊鳴,哀聲陣陣。一進屋,滿牆滿梁懸挂着“被面子”令人眼花繚亂,明亮的色彩,炫目的紋飾,與喪儀該有的肅穆和沉重顯得格格不入,但這就是當地的風俗。
這“被面子”是一種緞面的布,色彩艷麗,花樣繁複。在空調被、蠶絲被出現之前,家家戶戶使用的都是棉花被,由被面子、棉花胎和裡子組成。冬天來臨時,將緞面的布覆蓋在棉花胎的表面,底下再墊上一層棉布,縫製以後就是用來蓋的被子。冬天過去后,再將縫線拆除,緞面和棉布加以清洗晾曬后便可收入箱籠中,待來年再使用。因為每次使用之前都要用針線將“被面子”和棉花胎縫製起來,所以大家習慣稱之為縫被子。過去,縫被子是婦女必備的家務技能之一。
市區凡遇喪事一般只送花圈,這裏則不同,只要是逝者的晚輩,除了花圈外必送“被面子”,而且一定是顏色越艷麗,花樣越花俏越好。楊慧婚後跟着施大國參加過幾次當地的葬禮,對於這樣的習俗已見怪不怪。但活潑好動的蕾蕾卻是頭一次見到這樣的場景,難免覺得新鮮有趣。她在楊慧的懷裏不安分地扭動着身體,抻着小腦袋好奇地四下張望着。這滿眼的花花綠綠,絢爛繽紛,與靈堂的一片肅殺和眾人的一身素白形成鮮明的反差。
屋內,施老爺子的遺像“坐北朝南”地被放在一張案几上;案幾前還有一張八仙桌,桌上放着一些喪儀用品;桌子正前方的地面上擱着一隻用來化紙錢的鐵盆;鐵盆前鋪着一塊麻布口袋,供前來憑弔的人磕頭祭拜之用;屋子周圍擺放着一圈花圈以及紙紮的物品;屋子正中央一位穿着道袍的“道士”嘴裏念念有詞地正在“作法”,眾人則在道士的唱作聲中,或鞠躬、或磕頭、或燒紙、或哭靈……
3歲半的蕾蕾不知道什麼是“戴孝”?也不知道什麼是“哭喪”?而那個她應該稱之為“爺爺”的人在她的記憶里也是模糊不清的。在她的成長記憶中,與爺爺有關的交集只有一張在照相館拍的照片。照片里的她已經年滿5歲,穿着一身粉色的長袖衣衫,衣服的領口、袖口、褲腿邊都有一圈白色刺繡花邊。母親告訴她這身衣服是爺爺臨終前買給她的,很有紀念意義。衣服剛買來時,相對於蕾蕾當時的身量來說大得離譜,但對於5歲的蕾蕾來說卻很合身。生日當天,楊慧特意為她穿上這身衣服,去照相館拍了一張照片作為留念,這才為蕾蕾保留下了一絲與爺爺有關的記憶。
施老爺子生前是一位木匠,一直在外打工,還曾獲得過外省的勞動模範,是兒子施大國心中的驕傲和崇拜的對象。退休回到家中不久,老人便覺身體不適。當地的鄉村醫院醫療條件有限,無法收治,施大國便決定將施老爺子送到市區的大醫院。施老爺子住院前做檢查的那段日子就住在施大國位於市區的家中。
按理說,蕾蕾對於爺爺應該是有記憶的,但無奈她太小,時間又太短,她的大腦庫存里還沒有輸入相關記憶代碼,一切就轉瞬即逝了。
施老爺子最後被查出來是胃癌,需要立即住院手術。手術當天,施家人幾乎全員出動地守候在手術室門外。手術時間不長,醫生很快便出來見家屬,帶給他們的卻是一個噩耗。醫生告訴他們,施老爺子的癌細胞已經擴散至整個腹腔,即使手術也已於事無補。這對施家人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
“還有其他什麼治療辦法嗎?”施大國強自鎮定地問道。他是家中的老大,如果父親真有個三長兩短他就是所有人的主心骨,在這關鍵時刻,他不能失態。
“可以化療,但費用高,周期長,對身體損傷也大。照你父親目前的身體狀況來看,並不適合化療。而且,說實話,從延長他壽命的角度來說,就算化療也已經無濟於事。”
醫生的口氣顯得異常得冰冷,在家屬聽來冰冷得甚至不近人情。但施大國在他的眼裏看到了真誠,他知道醫生已無能為力,這是他認為能給他們的最好的建議,也是唯一的途徑。
“傷口癒合后,老爺子就可以出院了,吃得下就讓他吃,他喜歡吃什麼就吃什麼,該吃吃、該喝喝,讓他稱心如意地走完這最後一程吧!”醫生拍着施大國的肩旁,語重心長地說著。
施大國覺得這隻放在他肩頭的手有如千斤重,壓得他有點喘不過氣來。他回頭看了一眼坐在一邊放聲痛哭的母親和四個弟妹,今後他肩上的擔子是萬般沉重啊!
“我爸還有多少時日?”面對即將轉身離去的醫生,施大國脫口而出。
“樂觀估計半年吧!”醫生說完這句便揚長而去,只余身後一串凄涼的悲戚聲。
醫生步履匆匆地離去,或許並不是因為他接下來真有什麼要事,而是他無法再面對那射向他的一道道凄婉、絕望的眼神,要是有挽回的餘地他一定會儘力,但是老天爺沒有給他這個機會去這麼做。
正如醫生所說的那樣,施老爺子將將挨過半年時間便駕鶴西去,好在兒女都已成家立業,兒孫也已滿堂,他已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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