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敕旨

第6章 敕旨

回到王府,肖俞直奔侍衛所去找高金涵,卻見張承業也在。想來是張承業早上入王府聽到了信兒,便過來等肖俞。

肖俞略顯慚愧:“阿翁,到底是讓刺客跑了。”

適才檢視屍體,雙腿均無弩傷,而水黛明明是被勁弩射中腿部才無法逃出,屍體自然已經不是水黛。

詐死脫身!

高金涵雖然信服肖俞,但仍是說出了另一種可能性:“為什麼不能是這娘們的相好心念舊情,悄悄替她收了屍?”

肖俞道:“若是那樣,便沒必要處心積慮再找一具屍體來頂包——找來的應該是個活人,現殺的——更沒必要在身上臉上劃得無法辨認。這顯然是為了掩人耳目。”

高金涵問道:“他們猜到你會再去驗屍?”

肖俞道:“也許是。也許這只是他們預先設計好的退路。不管怎樣,這次天行苑是下了功夫了,肯定還會再來。”

高金涵又好奇地問道:“那你是怎麼想到有蹊蹺的?”

肖俞道:“我只是忽然想到昨日她‘死’時的眼神,那不是一個決意自戕之人該有的眼神。只是當時未曾深思。”

高金涵更加好奇:“決意自戕的人,該是什麼樣的眼神?你怎麼連這都有研究?”

肖俞這次卻並未回答,只是故弄玄虛地說了一句:“以後高統領殺人時,盯着對方的眼睛,就會有所得了。”

肖俞又道:“阿翁,我想去縣衙看看還有什麼線索。刺客這次從我眼前逃脫,我定要再把揪出來。”

張承業情知肖俞本不是這般爭強好勝的性子,這次和刺客水黛較上了勁,多半是不想自己這位舉薦之人失了面子,心下甚是欣慰,便道:“去吧。王爺那邊我去說一聲,你且安心查訪。”又對高金涵道:“咱們這位護衛新上任便要擅離職守,統領大人莫要怪罪。王爺這邊我自會寸步不離,高統領放心。”

高金涵笑道:“監軍大人說這話便是罵我了,那娘們詐死時,我也在邊上,要說查訪,也得是先着落在我頭上。肖兄弟這是幫我頂缸吶。”

正說話間,忽然侍衛來報,晉陽縣令楊善才已將昨日的審訊節略送來了。三人均說這位楊大人倒是知冷知暖。

誰料看完節略,高金涵便開始拍案罵娘。原來楊縣令昨日審到掌燈時分,也只審出那水黛姑娘本是出身鳳翔道富商之家,家中原本姓岳,資財頗豐。也正是因財惹禍,岐王李茂貞的養子李繼鵬謀奪起家產,隨便給扣上個“暗通盜匪”的罪名,一夜之間抄家滅族,年輕女眷都賣入教坊。水黛便是在那時委身風塵,幾年後輾轉來到聽琴館。其餘再無任何有用信息。

身世悲慘,家破人亡,在張承業三人看來,這份堪稱歌妓範本的履歷在水黛姑娘此刻身份曝光之後,有些過於滴水不漏。鳳翔道岳姓富商被抄家自當是實,這位倒霉富商膝下有一女屬實,這位女兒被賣入教坊也應該沒有問題,唯一有問題的是,這位水黛姑娘十有八九和那位富商之女不是同一人。至於如何分辨真假,人家都家破人亡了,上哪去找人證?

楊縣令不知是真沒想到這一層,還是假裝顢頇,居然建議派員到鳳翔尋訪。接下來楊縣令又靈光一現,讓老鴇子寫下一年來光顧過水黛的主顧姓名,說是這些人里也許藏有刺客接頭之人。想法倒是與肖俞昨日對另一名刺客身份的猜想有些不謀而合,只是老鴇子也忒實在,密密麻麻地交代出一大堆人名,楊縣令細細一看,竟有多個人名似曾相識,都是城裏有頭有臉的縉紳或官員,隨便哪位都不是小小一名縣令動得了的。楊縣令只好移文送到高金涵這裏,說是發現了重大線索,不敢擅專,請統領大人示下。

聽高金涵罵完,張承業笑道:“倒也難為這位楊縣令了。前生不善,今生知縣;惡貫滿盈,附郭府城。縣令不好做啊,何況還是在河東首府,晉王腳下。按說緝拿刺客的事,該交給緝捕司發落,高統領把這幫人丟給了楊善才這書獃子,這不是難為人家嗎?”

高金涵與緝捕使臣郭崇韜有些不睦,昨日在“刺客伏法”的情形之下,自然不願緝捕司錦上添花,所以隨口扯上了晉陽縣衙。誰知峰迴路轉,又起了波折,此時再去找緝捕司,老臉也掛不住。

張承業知道高金涵的小心思,點到即止,也沒讓大統領難堪。又對肖俞囑咐了幾句,便離開了侍衛所。

高金涵憋着一口悶氣,非要和肖俞一起去晉陽縣衙,肖俞也樂得拉這張大旗作虎皮。

晉陽城作為河東第一雄城,佔地廣闊,自春秋開始建城,迄今已一千五百年,新城連舊城,東城接西城,有“里三城、外三城”之說,城周三十餘里。因城大事多,又分置晉陽、太原兩縣,晉陽縣治所在西城,太原縣治所在東城。城內除了晉王府、并州刺史府,還有數不清將軍校尉府邸,都是跟着王爺、老王爺出兵放馬百戰餘生,個個出門恨不得橫着走。縣令雖說是地方父母官,可面對這樣的“子民”,做父母的實在欲哭無淚,故而張承業難得地調侃了一句“惡貫滿盈,附郭府城”。

此刻西城的楊父母正在忐忑不安地等候王府回信兒,誰知等來的卻是凶神惡煞的高統領親自上門。

高金涵直入公堂,老實不客氣地坐在那唯一一把交椅上,氣哼哼地道:“老楊,我是看得起你,這麼天大一份功勞白白送給你。可你到好,審了一天,就拿這麼幾張破紙來糊弄我。是不是縣令當膩了,想到軍中歷練歷練啊?”

楊善才嚇得脖子一縮。藩鎮武將向來瞧不上文官,文官每每犯錯被“發往軍前效力”,那是不死也得脫幾層皮啊。雙腿一軟,就要給高金涵下跪,所幸讀書多年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一點風骨在關鍵時刻扶了自家一把,只是躬身道:“統領大人明鑒,那刺客着實狡猾,潛伏聽琴館多年不露破綻,掩飾得甚好,委實審不出更多東西。若是上了大刑,只怕那些人胡編亂造,到時候更難辨真假。”

高金涵道:“你當了這麼多年知縣,就只會動刑?難道不會點別的手段?”

楊善才暗自叫苦,心想我小小縣衙里這點手段對付對付地痞流氓還湊合,真要是查這等隱秘之事,那不是難為人嗎?只好再度服軟:“下官愚鈍,下官愚鈍。”

肖俞在一邊開口了:“高統領,其實策克在聽琴館還有同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現下從旁人口中也審不出什麼有用的東西,我看大部分人可以放回去了,免得外頭物議沸騰。”

楊善才如聞天音,感激地望了肖俞一眼。

肖俞又道:“老鴇子和平日裏伺候水黛的丫鬟婆子留下,我還要借貴縣的地方再問幾句話。”

楊善才自然點頭如啄米,卻不敢出聲應和。高金涵瞪眼道:“還愣着幹什麼,還不趕緊按肖副尉說的去辦!”

楊善才趕忙小跑到堂下去叫縣丞縣尉做安排。這邊高金涵狐疑地問肖俞:“肖兄弟,你就這麼確定其餘人與案無涉?”

肖俞道:“天行苑向來獨來獨往,不會輕易與外圍之人發生太深的關係。其實不光天行苑,只要是有點名堂的獵手團,都是詭秘異常。對外人,利用則可,交心則萬萬不會。其實留下丫鬟婆子,也只是存了萬一之想,看看會不會有機靈人發現點蛛絲馬跡。”

高金涵道:“嗨,說了半天,還得靠運氣。”

肖俞苦笑道:“我向來運氣尚可,希望這次一如既往。”

一個時辰后,二人聯袂走出縣衙。老鴇丫鬟也都在片刻之前被放了出去,一干人走時對肖俞千恩萬謝,老鴇子更是盛情邀請肖俞閑來躲到聽琴館坐坐,纏頭費用一分不要。肖俞哭笑不得,倒是高金涵毫不客氣地替肖俞答應下來。

方才肖俞一番審訊,聽得高金涵昏昏欲睡。同樣的問題反覆盤問,聽到前後隻言片語的差池就打斷重問。還總問些雞毛蒜皮的瑣碎事,什麼水黛姑娘接待一般早上何時起床,晚上沒有的主顧的時候幾點入睡,睡眠時易不易驚醒,平時除了說關中官話,有沒有偶爾流出別地方言等等。記載高金涵幾乎開始打鼾的時候,肖俞忽然笑眯眯地說沒事了,大家回去吧。高金涵便徹底昏了頭。

走在路上,高金涵問道:“肖兄弟,你究竟問出什麼了,哥哥我在邊上也是一句沒落,可怎麼就不得要領?”

肖俞看了他一眼:“高統領真是‘一句沒落’嗎?”

高金涵老臉一紅,剛才連番瞌睡,確實不是一句沒落,二是落下很多句。再問時,肖俞卻賣上了關子,只是向高金涵借了十名侍衛,然後讓他靜候佳音。高金涵也沒有打破沙鍋問到底的耐性,便不再問。

回到王府時,見府前車馬廣場上熙熙攘攘,站滿了高頭大馬和牽馬小廝,離府門最近處停了幾輛馬車,看徽號應該是城裏那幾位年高德劭的老勛貴都到了。高金涵嘀咕道:“咋的,這就要和宣武鎮舉國開戰啊?”滿眼是掩飾不了的興奮之色。

肖俞沉吟道:“眼下國戰倒未必,怕是有別的事情。”

高金涵道:“還有什麼事比對付朱老賊重要?”

肖俞翻了個白眼道:“問問不就知道了。”

高金涵張望了一下,看到了二太保李嗣昭,忙上前行了個禮,問道:“敢問二爺,這等陣仗,是不是王爺要打大梁了?”

李嗣昭奇道:“你會不知?”

高金涵道:“末將今晨外出,不在王府。”

李嗣昭“哦”了一聲,道:“半個時辰前,諜子房來報,朱全忠昨日已僭稱皇帝,分封天下。重新給王爺封了個晉王爵位,敕旨已經發出,估計明日就到晉陽。”

高金涵一愣,道:“王爺的爵位是大唐皇帝封的,用得着要他朱老賊再封一道?”

肖俞道:“大唐的官兒,老賊重新封一遍,只要接了這道敕旨,便自承不再是李家臣子,而是要跟他姓朱了。”

高金涵罵道:“老賊想得倒美,他咋不跟我姓高?”

李嗣昭看了肖俞一眼,肖俞施禮道:“新補振威副尉肖俞,見過昭帥。”

因李嗣昭深得李克用信任,已官至昭義軍節度使,為一方藩帥,故而肖俞稱其為“昭帥”。

高金涵在一旁補充道:“是監軍大人門下弟子,昨日進來的,暫充王爺的親衛。”

李嗣昭又“哦”了一聲,沖肖俞點點頭,道了聲:“好。”便對高金涵道:“老賊下了這道敕旨,王爺自不會接。只是怎麼給他退回去,這事需要議一議。我們進去吧。”

肖俞知道,“議”的自然不能是簡簡單單“退回敕旨”的事。那還不簡單,直接把敕使攆回去便是,一刀砍了也行。朱全忠當然會惱羞成怒,接下來幾處要緊關隘便要更加吃緊。這麼看來,雖不是國戰,也相差不遠了。

這等軍國大事,肖俞自然沒有摻合的份兒。見過張承業后,便老老實實在議事堂外找了個不礙事的地方一站,雙手抱刀,繼續做好護衛的本份職事。高金涵也規規矩矩地在院中一邊溜達一邊盯着侍衛們以防有人懈怠。

今日所議之事不是尋常政務,沒有那低聲下去的執事官兒,最不濟也是四品以上的武將。河東武將向來不拘小節,堂內拍案聲、罵娘聲、摔打聲,肖俞是聲聲入耳。

肖俞邊聽邊偷笑,雖說對河東武將的粗豪他是不陌生,但今日乃是集大成者,不由他不心生感概。這些粗漢子平日也是小摩擦不斷,為爭個糧餉軍械馬匹,拔刀相向者也是有的。可一到對外之時,那是出奇的同仇敵愾。性子暴燥些的,當場便要寫下軍令狀,要引一隊精騎連夜奔襲洛陽不取回老賊狗頭誓不回軍。只是牛還沒吹完,就被資格更老的將軍一腳踹得沒了脾氣。

忽然儀門外又出現一人,也無需通報,就那麼腳步輕快地徑直向議事堂走來。肖俞心知來的必然不是一般將佐,否則晉王召集議事來遲了哪敢這麼從容。高金涵眼尖,早已遠遠地迎上去,深深施了一禮,大聲道:“末將高金涵,見過世子殿下!殿下一路辛苦。”

肖俞也已認出來者是誰,將行路難重新佩在腰間,上前也施了一禮。

來人身材高大,年紀甚輕,目光炯炯,雙眉斜飛入鬢,帶出三分傲氣。走過高金涵身邊時笑着說了一句“高統領免禮”,見肖俞臉生,便未答話,但想到能出現在這院子裏,當不是閑雜人等,於是微僅可察地點了點頭,與肖俞擦肩而過。

肖俞直起腰,望着這位年輕人的背影,心情複雜地笑了笑。

這位不是別人,正是晉王的長子,李克用口中比肖俞年長一兩歲的李亞子,接到有人行刺父王的密報后星夜從潞州前線返回晉陽的晉王世子,李存勖。

高金涵湊了過來,道:“世子殿下是天潢貴胄,傲氣是有點,可為人是很好的。”

肖俞知道高金涵是好意,便報以感激地一笑,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早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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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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