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0章 倒戈
秀山城上空的雲被染成鮮艷的紅色,比火燒雲還要熱烈。
寧姒和季牧之還在趕回來的路上,遠遠看着紅雲籠罩的天空,心已沉入谷底。
他們錯過了最後的機會,再沒有人能阻止暮了。
……
數萬陰魂匯聚在一處的場面十分駭人,它們在避水結界下橫衝直撞,一心要衝破桎梏。氣泡一般的結界屏障被撞得變了形,艱難恢復到原狀,另一處又被頂出個大包。
漂浮在爐鼎之上的紅色光團正在奮力吸食陰魂的能量,然而面對如此龐大的陰魂群,這個過程必然短不了。
暮的神色從鎮定變為不安,最後又回歸平靜。她能感覺到陰魂對結界的衝擊正在減弱,已經不需要擔心陰魂會衝破結界跑出去了。
無命果然沒讓她失望,儘管他沒有明說會用什麼辦法加固結界。事實證明,這個‘兒子’是非常可靠的。
藍伽潛入水下,利用海母神戒的力量形成一道屏障,貼在避水結界上。陰魂愈發奮力衝擊,結界卻在趨於穩固。
大局已定。
上空的雲朵從鮮紅轉為暗紅,在勁風的攪動下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漩渦之間有雷電肆意。下方江水掀起半丈高的浪頭,飛快的朝遠方奔騰而去。
一個時辰后,待避水結界能完全壓制內部的陰魂,藍伽才抽身離去。
爐鼎上方的紅色光團因汲取了龐大的陰魂而變得碩大,顏色加深光線增強,讓人無法直視。待陣中陰魂只剩下最後三成,光團就像沒有及時添柴的火堆,燃過最熱烈的階段,終將迎來黯淡和熄滅。
萬鬼哭嚎的煉獄終於恢復平靜,地格中的大火緩緩熄滅,只在角落留下一堆焦炭。
法陣將自主進行收尾,已經不需要人來操控。暮走出地宮,走向事先築好的高台,走向踏板盡頭的紅色光團。
光團似雲霞,有漆黑物件從中探出一角。
暮迫不及待的伸出手,此時距邪器煉成還有很長一段時間。
她知道,但還是把手伸出來,彷彿自己不伸手,邪器就會落入別人手中一般。
又是一個時辰,紅色光團消散殆盡,露出懸在空中的漆黑如墨又泛着森寒銀光的七弦琴。
暮揮袖一卷,千魂琴如同瓜熟蒂落,準確落入她手中。
地格中的火還沒有完全熄滅,避水結界中已尋不到一絲陰氣。
“錚。”
悠揚琴音似水波紋般盪開,毫不費力的衝破無命等人庇護所外的結界,鑽入耳朵,震蕩耳膜,也撩撥着所有人的心神。
最先笑的是黑袍,接着是阿慶,最後是無命。所有人笑到在地上打滾,有些甚至開始吐血,卻還在笑個不停。
瘋狂的笑聲從地下傳來,暮揚起嘴角,手指輕輕扶過琴弦。
她想,老天爺總算是偏了她一次。
卻沒有發現剛剛撥動的琴弦弦柱出現了一個微小的裂縫。
……
太陽還在西邊掛着,按時辰來算,這會兒應該已經是半夜了。
寧姒和季牧之回到村子,藍伽就坐在庭前的椅子上,閉着眼,像是睡著了。
聽到腳步聲來到身前,她緩緩睜眼,有些無奈的說:“千魂琴已現世,你們回來晚了。”
寧姒冷着臉問:“你就不關心我們有沒有找到連珠穴?”
“人家都煉成了,找到沒找到又有什麼意義?”
寧姒接着問:“我能知道為什麼嗎?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藍伽面色一沉,很快明白過來,肯定是那倆貨露餡了。
她站起來,透過寧姒的眼睛,彷彿看到了久違的故人:“你會明白的。”接着伸了個懶腰,“你應該不再需要我幫忙了,那我就先告辭了。”
說完,叫上海獸揚長而去。
寧姒沒有阻攔。大敵將至,她不想浪費體力。如果能活着渡此大劫,再去找她算賬。
在寧姒回來之前,蘭花已經命人給相鄰幾座城池分別送了信,請求他們派人來接手這些孩子。
把孩子們安頓好,大家也就沒有顧慮了。
“你趕緊帶着寧姑娘走吧!”蘭花對季牧之說,“天大地大,她要想找到你們也沒那麼容易。”
季牧之沒表態,轉而詢問寧姒的想法:“你想走嗎?”
寧姒用力揪着手指,看得出來她心裏在發慌。
越是清楚千魂琴的厲害,就越是心裏發虛,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辦法應對。逃跑,早在得知千魂琴鑄成的第一時間就閃進了她的腦海,可她從沒有向季牧之提過。
腳底抹油確實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可是……難道她這一輩子都得像老鼠一樣躲在衛神宗找不到的地方?
她很怕死,但也不願意這樣窩囊的活着。
“不,我不走。”她望着季牧之的眼睛說,想從他身上獲取些許信心來堅定自己的選擇。
“那就不走。”季牧之從來就沒想過要走。
寧姒什麼都沒做錯,灰溜溜躲起來的人不應該是她,而是為了一己私慾犧牲數萬人命的暮。
天道容不下這樣的人,更容不下這樣的神。
……
既然決定面對,那就宜早不宜遲。
兩人來到江邊。在兩天前,前方還聳立着城門高牆,如今只剩一片遼闊的水面。
寧姒突然想到一件事,笑着說道:“據說你死之後,會變回重華。到那時候,晟就能和他見面了吧?”
這麼看起來,就算她倆死在今天,好像也不全是壞事。
“沒有人會在乎世間有沒有重華,卻不能沒有寧姒和季牧之。靈族的事還沒有完全解決,你別想偷這個懶。”
寧姒重重點頭:“那就努力活下去吧!”
季牧之還想說點什麼加個油打個氣,忽見水面上鼓起一團巨大的水泡,察覺有異,就此噤聲。
暮率眾從水下走來,半人高的千魂琴由她旁邊的無命抱着。
寧姒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這次真是信錯人了。”
先是無命,再是藍伽……老天爺這次沒有站在她這頭嗎?
季牧之沒說話,目光輕飄飄掠過無命,看不出絲毫異樣。
暮由阿慶攙扶着走過來,聲音里除了些微意外,更多的是即將得到燭陰之心的興奮和雀躍:“我以為你們會逃走,還在琢磨先去哪裏找你們呢。”又對寧姒說,“看在你這麼識時務的份兒,我保證不會讓你受到太多痛苦。”
寧姒冷哼:“就算我死了,你也妄想得到燭陰之心。斷息未破,任何人都別想打它的主意。”
在救十夢的時候,斷息已經破除,但寧姒尋思老妖婆再有神通,也不可能對所有的事了如指掌。不管結果如何,先把自己能做的做了,盡人事再知天命。
暮嘲諷大笑:“你還不知道呢?晟用燭陰之心為你重塑血肉,你就是燭陰之心啊。我只需將你煉化,再滅你神魂,燭陰之心就是我的了,有沒有斷息又有什麼關係?”
自寧姒重生為人那一刻起,燭陰之心便從物件演化成了生命。斷息可以標記世間任何東西,唯獨不能標記生命體。
寧姒往後退了一步,心開始慌了。又轉念一想,就算她和燭陰之心未成一體,失去斷息的燭陰之心仍舊能被暮取走。
事情已經到了最壞的地步,不可能變得更壞了。
想通了這一點,她又重新擁有了背水一戰的勇氣:“為神不仁,你當天道真會站在你那邊?為鑄器而死的數萬冤魂不會放過你的。”
暮笑着從無命手中接過千魂琴,輕輕撫摸着黑霧縈繞的琴面:“可惜呀,他們沒有機會了,你們也一樣。”
枯指撥動琴弦,發出低沉而綿長的音調。音波撕裂空氣直奔寧姒,寧姒騰身躍起,音波在地面炸出個大而淺的坑,位置離寧姒之前所站偏了近三尺。
這股力量十分熟悉,是暮所操控的暗夜之力。果然如藍伽所說,暮得到千魂琴後會第一時間與其結契,二者化一,這樣她才能隨心所欲操控琴音的力量。
不過結契的時間尚短,還可能是對操控之法不太嫻熟,導致音波的準度遜色不少。
寧姒和季牧之對視一眼,二人同時起身朝暮衝去。
暮還不能完全發揮出千魂琴的威力,這就是他們的機會。
暮抱琴迎戰。因對戰能迅速增強她和千魂琴的契合度,故不許任何人插手。
無命退到一旁,看着季牧之舉起玄天刀刺向暮,又被音波彈開。寧姒的花針火球輪番上陣,卻不等近身就被音波彈回,還險些被火燎了裙角。
哪怕並沒有完全契合,千魂琴的威力也不可小覷。並且因為契合度迅速提升,寧姒和季牧之愈發顯得吃力。
‘轟’,兩股靈力相撞,寧季二人如斷線的風箏被掀飛出去。暮再撥琴弦,卻不見威力巨大的音波發出,而是將空氣震出水波紋一樣的漣漪,再與她的聲音結合在一起。
“寧姒,過來。”
此琴音意不在攻擊,而是惑心。
寧姒眼睛一直,瞬間變得空洞。僵直站起,如提線木偶般朝暮走去。
“寧姒。”季牧之捂着鈍痛的心口大喊,卻根本傳不到寧姒耳朵里。
此時的寧姒陷入一片混沌,黑暗從四面八方聚攏過來,即將吞沒眼前唯一的光點。
就在此時,胸口突然傳來劇痛,像是被千斤重鎚砸中一般,身體不受控制的向後飛去。
重重落地,痛感驅走神識中的黑暗,理智也迅速回籠。
寧姒捂着胸口吐出一大口血,就連喘氣都扯得心口疼。無命面對着她,還保持着揮拳的姿勢。
無命身後是一臉震驚的暮在怒吼:“你在幹什麼?”
無命轉身面對她,勾唇笑道:“母親久戰未勝,兒子出手幫一把,難道不應該嗎?”
暮把眼睛微微眯起來,一時有些恍惚。
無命從來不會做這麼沒有眼力見兒的事,可若他真的背叛了她,又怎麼會盡心儘力幫她鑄成千魂琴?
暮一時無法決斷,目光往手中的千魂琴上移去。只一眼,她就在中弦的弦柱上看到一條明顯的裂縫。
定睛凝視,才發現裂縫並不止這一條。每個琴柱上都有裂縫,只是其他的要細小一些,難以被察覺。
形成而中空,就像煅燒失敗的次等陶器。而陶器出現裂縫,往往是材料出了問題。
暮迅速反應過來,目光如鷹隼般犀利:“混賬,你怎麼敢?”
……
無命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從什麼時候生出的念頭,想要拉着暮一起下地獄。
或許是在藍伽身而為神卻在天機院大開殺戒的時候,又或許是龐青山用自己的命救回龐小小的時候。還有身為皇子卻不像皇子的季牧之,出身閨秀卻毫無閨秀氣質的寧姒,他們都在向他傳遞一個道理:沒有誰能強迫誰按照原本的設定活着。
他的設定,就是該死而沒死的活死人,就是暮身邊吠得最厲害的那條狗。
他過夠了,他不想再活在別人的掌心裏。千年萬年又如何,沒有一天是真正活過。
他有些無奈的看着暮:“你在世間待得太久,沾染了太多的煙火氣,已經不像是個神了。”他的語氣沒變,眸光卻越來越冷,“你該從神壇下來了。”
暮怒極反笑,目光在無命、寧姒和季牧之三人之間來回:“就憑你們?你們也太瞧得起自己了,不過是一群螻蟻罷了。”
寧姒費力起身,捂着胸口站到無命旁邊:“三個臭皮匠臭死諸葛亮,你且看着吧!”
在她說話時,季牧之已經悄無聲息摸到暮的側面。待暮察覺,寧姒和無命又同時從正面出擊。她一個人最多只能防一面,也就能為另一方向的人爭取機會。卻不料阿慶突然衝過來,用身體擋住了季牧之的玄天刀。
“娘娘,阿慶先走一步了。”神力之下,阿慶頃刻間化為飛灰。
手指飛快在琴弦上掠過,幾道音波射出,將寧姒擊飛丈遠。無命不管不顧,悶頭朝暮衝去。
暮只當他是找死,一把扼住他的喉嚨,冷笑道:“你該知道,我能讓你活,就能讓你死得徹底,甚至比碾死一隻螞蟻還容易。”
無命痛苦擰眉,卻沒有掙扎。濃重的黑霧從他身上抽出,自主回到暮的體內。
生機抽盡,無命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乾枯萎縮,落在地上成了一堆白骨。
他到死都掛在臉上的笑容讓暮深深感到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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