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9章
沒想到,當我正因為衣着不合身感到尷尬自怨自艾之時,就見到了比我的穿着更隨意的人。靠窗邊第二排桌椅旁,正對着門的方向坐着一位梳着馬尾辮的年輕女性,年紀應該和我不相上下,沒有絲毫化妝打扮的痕迹,一張端整的臉此刻正傲然地接受屋內幾乎全體獨坐男性(及部分和女伴同桌的色膽包天的男性)的注視,堅定強勢的黑亮大眼被長得嚇人的睫毛包圍,淡桃紅色的嘴唇正緊緊抿着,應該正在傾聽對面坐位上女伴的話語,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如此佳人,本應受到諸多或死皮賴臉或堅韌不拔的男性追捧,然而將視線轉移到其身上,曬得十分均勻的健康的小麥色皮膚,雖然仍保有着女性特有的柔美和嬌嫩,但是衣服下稜角分明肌肉緊繃從比例上來說看起來比我還要健壯幾分的身材,嚇退了許多無禮之徒。而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她的衣着,上身明顯因為經常穿在身上進行劇烈運動導致在邊角處多有開線縫補過的痕迹,且洗褪了色的半袖籃球服,下面則是相應的寬鬆瑜伽褲。全部都是於海底沉船同樣的鐵灰色,一點沒有物化女性的色彩。從遠處看來,她就像是中途從健身房逃出來跑這裏來偷懶的,或者是來此忽悠新學院的教練——健身教練似乎沒有這種穿着的。
店內明明有更私密的兩人桌,她們卻選擇了四人桌,還是靠窗的位置——如我所料,老劉直奔這一桌而去。
根據小琪——也就是對面座位上的女性介紹,這位運動女青年是某中學的體育老師,因為她的妹妹和自己是同事,所以才認識的。互道姓名后,以小楠來稱呼她。
不能一直站在過道上交談,小琪起身讓位子給我們兩人,自己做到小楠身邊。——我這才注意到小楠的身高几乎與老劉平齊,差不多一米七八左右——“稍等。”小楠先將鄰座自己放置在上面的裝在球包里的籃球拿開,放到了自己腳下。我們四人相對而坐。
“你這看起來不是來約會的,反倒像‘鬥牛’(街頭籃球單挑)來的。”點過飲品后,決定打破沉默的老劉朝着小楠說笑道。
“就是來打球的。”從我和老劉到來后就板著臉的小楠不為所動,大眼睛直視着老劉,有力的手掌交叉緊握青筋暴起,冷冷地說道。
一向遊刃有餘的老劉此時有些尷尬,只好乾笑着默默地點頭。趁小楠不注意的時候偷偷轉頭瞄向我,做了個帶着歉意的無奈眼神,看意思是沒想到對方會如此冷淡。我沖他微微聳了聳肩,表示並沒有在意:我本來就是個過來濫竽充數的,壓根也沒想過會有什麼美好的邂逅,習慣了受人冷遇,並且最近已經可以稱得上身經百戰的我,已經不太再在乎對方露骨的冷漠態度(雖然脆弱敏感的自己心裏還是情不自禁感到幾分酸楚,眼眶微微發熱)——畢竟面對的是我,一個自己都討厭自己的傢伙。這就是最為真實現實的反應,就像我們在密林深處無意間遇到了詭秘老巫婆一樣,衝上心頭的第一感受當然是充滿了令人皺眉捂鼻的厭惡。說實話,對方沒有因為介紹給自己的人質量這麼差感覺受到委屈和侮辱不顧老劉和小七的面子起身離席就已經很不錯了。看着對坐自始至終連看都沒看我幾眼的少有的運動系美女,倒是有點心疼被我頂替的兄弟,好好的一段姻緣,被我給毀了……
“噯,老劉,我還想聽你說過,小胖曾經學過籃球是嗎?”小琪放下了手裏端了好久的咖啡杯,彷彿發現了新大陸一般興奮地問道。
“唔——”老劉回頭向我確認。
我如實點了點頭——“學過,小學的時候在體育館跟一位退役的老籃球運動員,省隊控球後衛老爺子學過一段時間。”
“是嘛——真厲害啊!”
我並沒有覺得哪裏厲害,估計出言感嘆的小琪也沒有這個感覺。無事可做的左手食指不好意思地揩了揩粗糙的左臉,我輕聲道:“當時年紀小,也沒學到什麼,其實就是跟着瞎玩——主要是為了減肥……”
“咳咳。”身旁正在和咖啡的老劉似乎被是我嚴肅的語氣和表情逗笑了,險些嗆到。“你認真的嗎?看起來好像……”說著玩味地低頭看向我寬大運動服下仍然隆起很大好像抱着籃球一樣的大肚皮。
“老劉!”小琪蹙眉呵斥着,老劉悻悻地撇撇嘴,強憋住笑。
“小楠好像當初就是籃球特長招進的XX體育大學的吧?好像還在大學校隊裏當過隊長呢!”
“代理隊長,原隊長因為比賽的時候受傷了,沒辦法我才代理了一個月。其間雖然沒出過什麼事,但是訓練上受到了一定影響,導致接下來的大學生聯賽早早出局……”和每一個回憶往事的人一樣,小楠臉上露出了黯然的神色。
“那也很厲害了!以我這個身高和體力,這輩子估計都沒辦法打好籃球!”小琪感慨道。
“但籃球靠的不光是身體條件,球商也很重要。史蒂夫納什雖然個子矮,在壯漢如雲橫衝直撞的NBA里仍然打得風生水起,依靠風一般的速度和精準的傳球,尤其是捨己為人的助攻,兩度拿到常規賽MVP,被譽為風之子,甚至如今風靡的小球時代都是由他所引領……”
“就是可惜沒拿到總冠軍。”
“拿到了,雖然是以金州勇士隊球員發展顧問的身份。”第一次正視我的小楠不滿地瞪了我一眼,“但是不可否認的是他高超的技術和對籃球的發展所做出的貢獻——就算沒拿到又怎麼樣,那麼多名人堂球員都沒有得到總冠軍接着,也並不會因此降低他們的身份,現在還談唯冠軍論和金牌至上未免有些狹隘了吧?”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為了照顧我的面子扭過了臉,但是我們都知道她說的是誰。我垂下眼臉,羞愧地扁着嘴,活該被人當面懟,讓你亂搭下茬,幸虧小楠不是說相聲的,不然我今天是沒辦法下台了……
氣氛瞬間又回到冰點。我低頭不語,小楠默默喝咖啡;老劉像確認是否會崩塌陷落一般,抬頭盯着空白的天花板,小琪眼神空洞地望着老劉身後的掛鐘。我心裏清楚老劉和小琪是想讓我們通過共同話題來打開局面的,然而話不投機半句多,就算是成天在一間辦公室一起工作的同事之間,也會有看不順眼不願意理睬的情況出現,更可況初次見面的人。而且我雖然理解並且很感激她們的努力,但是不得不說這一切都是徒勞的,無論從哪個角度,即便是新聞節目裏經常出現的非正常拍攝,也看不出我有一丁一點一絲一毫配得上對得起小楠的地方,換句話說,醜陋如瘴氣泥沼的我,怎麼可能在岸邊見到美麗的百合。我就不應該在這裏。不過既然已經答應了老劉的差事,也不好中途逃避。能見到誤入怪獸森林的公主也算是一件幸事,我就躲在遠處悄悄偷看好了,千萬別起任何靠近褻玩的不要臉的非分之想。
後來在老劉和小琪近乎自虐一般的強行帶動下,小楠才勉強與我聊了幾句。在心中謹記自己是什麼身份之後,我也暫且拋諸腦中許多雜念,盡量不帶絲毫感情色彩的謹慎的與小楠交流着。也沒說什麼,不管怎麼說也是兩個陌生人,還是一個看不上眼,一個被看不上眼的關係,根本沒辦法進行任何有意義的深入交流,頂多像查戶口一般,互相無力地一問一答着。然而在中途某個莫名的時間點,兩個人同時停止了說話,如釋重負一般,重新又回到無言以對的清冷場面。每交談一句,我心中的愧疚和歉意就加深一分,既是對今天無法到場的可憐同事,也是對今天到場的倒霉的小楠……
儘管老劉和小琪,包括小楠,還有我,都覺得這次見面毫無意義,甚至是浪費時間,但是受到社會準則的約束,不得不幹坐了近一個小時的時間。即使結果還是同樣的無功而返。四個人的咖啡要麼冷掉,要麼喝乾,已經沒有任何理由再繼續留下來了。
“買單。”
老劉招呼過服務員,堅持自己請客。我低頭看着自己面前見底的杯里被遺棄的幾點咖啡所匯合成的形狀扭曲的水底,舉杯再飲,卻仍然留下了難看的污漬……
比我預計的要快很多,僅僅過了半小時,老劉就從裏屋的治療室里出來了,和身邊一位白大褂戴着眼鏡文質彬彬的年輕帥哥醫生有說有笑地走了出來,兩人看起來十分熟稔的樣子。估計老劉之前說的熟人就是這位大夫。唯一讓我有些在意的是醫生雖然和老劉靠的很近,但是仍保持着一定的間距——並沒有顯得生分——雙手也像許多海外電視劇里的醫生一樣,深深插在白色大褂的口袋裏,能清晰的看到手背骨骼堅實的輪廓,全程沒有拿出來過。
見他們走進,正津津有味地閱讀大學后就很少購買的《讀者》雜誌的漫畫板塊的我合上書,扣在桌上,起身迎接兩人,在老劉的引薦下,我們互相簡單地點頭致意了一下。怕我覺得怠慢,溫和的趙醫生略帶歉意地微笑着解釋自己在工作期間很少病人以外的人做包括握手在內的一切身體接觸。
“是診所的規定嗎?”我微微頷首,小心地問道。
“不,只是我個人的習慣。”說著,趙醫生將手從口袋裏抬了出來,垂眼盯着自己的寬大厚實骨骼硬朗然而與之對應反差極大的白嫩的一雙手——本人標緻的臉上明明是健康的小麥色,唯有這雙手保養遮掩的太過精細顯出鯊魚肚皮一樣的慘白顏色。
“個人習慣?”
斟酌了一下,趙醫生說道,“是的。不需要這樣的規定,手術期間保持雙手乾淨是最基本的準則。只是我個人有這個怪癖,只要換上這身衣服,就不由自主地想要與人保持距離,無論接下來是否還要接待病人,即使知道每次工作之前都會進行徹底的消毒,我仍然改不掉這個毛病。”趙醫生淡淡地說著,將掌心朝上,彷彿在確認功能是否完全一般,雙手攥緊——又鬆開,反覆好幾次。
“為什麼呢?”
“為什麼呢——”趙醫生偏頭向上望着斜上方休息室天花板上的監控攝像頭,蹙起眉頭,聲音中滲出疑惑的味道,“集體我也說不清楚,有可能是在醫大上學的時候老師教導的,也可能是實習期從帶隊的老前輩身上臨摹來的,甚至有可能是受到電視劇的影響……總之在不經意間,這個習慣就養成了,並沒有經過我本人同意的印象,直接在我的大腦上刻下了無痛的深邃印記。就像夜晚迷途的蜘蛛一樣,順着我溫暖潮濕的鼻孔鑽進來后,悄無聲息地爬到大腦——期間也許還被它毛茸茸的腳掌刺激打了個噴嚏,然而(被大學室友嘲笑)睡相極差的我並沒有理會,頂多翻個身,嚇得它好半天不敢行動——最後認為我空蕩的腦袋是一處休息的好地方,就索性賴在這裏不走了。然而人類身體對外來事物的排斥反應是非常迅猛又聰慧的,確認這隻蜘蛛不是能夠輕易排除的對象,通過免疫器官等身體機能的合力協作,將其同化並永遠的留在了那裏,成為了著名的景點,供所有途徑的細胞觀看欣賞。”
“聽你說的這麼生動,我都想看一看了。”
“我也是。”趙醫生輕笑着,把雙手重新插回了口袋裏,朝我和老劉點首道別,反身回到了診療室內。
“不可思議的人……”好奇的目光追隨着趙醫生的背影,我脫口喃喃道。
“在我看來你們兩個都是——”一旁從我和趙醫生搭話開始就目瞪口呆地傻站着的老劉終於忍不住了——與之相比,兩步遠的接待處后坐着的護士姐姐們反倒表現得很平常——滿臉訝異地瞪着我說道,“你這個樣子我倒是已經習慣了,但是怎麼也沒想到他也不怎麼正常。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就算把你的牙都打掉了我也不相信清秀俊俏少言寡語的趙醫生能跟你這麼合得來,還說了這麼多讓旁人摸不着頭腦乃至大跌眼鏡的胡言亂語……”
“你這叫什麼話?要打也把你牙打掉——誰讓你說話這麼損!”
也不怪老劉如此張皇,眼見認識了很久且自以為了解的比自家大門鑰匙一樣的朋友,突然在自己面前與其他人表現出了從未見過的一面,就好像從一大堆材質、構造幾乎相同的鑰匙中尋找屬於自家的哪一把一樣,終於意識到自己其實從來沒有真正的了解過他。不過好在老劉適應能力強,也知道即使知道趙醫生有和我一樣怪異的一面也不會改變什麼,所以很快從震驚中恢復過來。聳了聳肩,掠過了這段插曲。
在美麗的護士姐姐的歡送下,如每個正常的男性一樣,我和老劉神清氣爽,精神愉悅,輕快地離開了診所。本想誇講一下這裏不愧是遠近馳名的牙科醫院,不僅各項服務齊全完美,技術手段也極其高明,這麼短的時間裏就完成了手術。然而據老秦解釋,因為材質稀有昂貴打造相對困難,牙冠還沒有做好,所以這次只是先期處理一下,明天才是正式的。
“喔……”我不無遺憾地低下了頭。本來還想看看打完麻藥臉上腫起大包,說話含糊不清腳下飄忽不定的老劉的萌(窘)態呢——起碼讓我拍照留念一下也好啊!
坐上車,沒等我詢問,老劉就說出了下一個目的地:一家市內有名的咖啡廳,專門接待年輕情侶。
“你知道路嗎?不行我來開吧……”
“我知道。”——至於我為什麼知道,之前我第一次的相親就是在那裏開始,也是在哪裏結束的……
拂去腦中不好的回憶,我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迫切需要了解。我雙手緊緊把住方向盤,轉頭覷着老劉的側臉。“為什麼去哪裏?”
“也沒什麼,去那坐坐不行嗎?”老劉回看了我一眼,輕描淡寫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