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藥房
走下樓梯后,有一扇木門,門后是一間望不到邊際藥房,開了燈,万俟靜只覺得自己來到了一個木頭迷宮裏。
藥房裏擺滿了外觀和規格完全一致的木葯櫃,它們的大小與上面的書櫃沒有太明顯的差異,但因為是橙黃色的外表,所以總體上給人的感覺要有活力一些。万俟靜覺得它們就像一顆顆巨大的印章,被按格子擺放在一個了無邊際的棋盤上。
這些葯櫃的外表上沒有雕刻什麼花紋,即便如此,還是看得出製作它們的工藝之精湛。万俟靜伸手觸碰就近的葯櫃,驚訝地發現其表面像金屬一樣冰涼。想到這裏位於地下,現在又是嚴寒的冬季,万俟靜也便沒有再深思。漫不經心地隨便繞着幾個葯櫃走了一會兒,万俟靜來到了正在抓藥的焦木鐸身旁。
“焦爺爺,你把我單獨叫下來,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吧?”
“不,是讓你有機會向我單獨提問。”焦木鐸的回答乾脆利落,他的雙眼一直沒離開藥材。
万俟靜咽了口唾沫。
“你怎麼會知道我和小沫的事?”
“看來你真的很喜歡她。”說著焦木鐸溫和地笑了起來,“我以為你會先問你爸爸的事。”
“重要的事不能先說,放在後面印象會深刻一些。”
“狡辯!通常在前面說的事情才是人們最關心的。”說著焦木鐸轉過了頭,万俟靜驚訝於他那老辣的眼神,但是一瞬之後,其間完全沒有了敵意和審視,轉而充滿了溫暖的關懷。万俟靜動彈不得,喉嚨乾涸。
焦木鐸用鼻音笑了一下,“你們兩的關係,其實很明顯。剛進來時,她一直攙着那個叫阿梅的人,坐下來后,她們兩也緊挨在一起。一個女孩子,去到陌生人家裏時,肯定是選擇和最親近的人坐在一起,再加上兩人不時親密地交流,還有年齡關係,很明顯就可以看出那個叫阿梅的人是她的媽媽。
“在後來的對話中,我得知阿梅是你們班主任的老同學,能跟着一起來到我這兒的,關係肯定不一般,可是你換位思考一下,如果你是你的班主任,你患上了癌症,會到處宣揚嗎?肯定不會吧,巴不得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現在得知了有一個很厲害的老醫生,你要去找他看病,你會驚動你的老同學嗎?恐怕不會吧,這種時候你通常只會選擇家人陪着一起去,而且還是最親的家人。
“再說,現在可是冬天,外面冷得要命,在寒冷的時候,人們往往不願意活動,更不會去室外活動,何況你們此行至少需要耗費一上午的時間,多的話甚至一整天,還有可能好幾天不能回去!這樣又冷又費時間並且關係也不是最親密的情況下,阿梅和小沫是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並且阿梅自己應該也清楚,這種情況她跟着來並不能起到什麼作用。但事實是她們的確來了。
“那麼是什麼原因讓阿梅知道了你們班主任要來我這兒呢?又是什麼原因讓她願意跟着一起來?起初我想可能是阿梅一直陪同在你們班主任身邊,後來便一起陪同着來到了我這裏,可是有誰會以老同學的身份徹夜陪同病人的,那樣的做法除了至親的人,一般人是不會的。
“後來小沫的眼神給了我答案,她總是在別人注意着別處的時候偷偷看你兩眼,對另外一個男生,也就是霍凡,卻毫不在意。這就是原因,她喜歡你。那麼是因為她喜歡你才想盡辦法讓她媽媽跟着一起來的嗎?不會的,看得出來小沫不是那種人,這個女孩生性高潔,有着很強的獨立性和自主能力,她就像是一匹高貴的馬兒,只在她承認的主人面前才會聽話。她這樣的女孩子是不會隨意地去追隨一個不喜歡自己的男生的。
“所以很顯然,你也喜歡她,這就對了,阿梅和小沫為什麼會來到這兒?就是因為你!但是從進來你都對她很冷漠,你連看都不看她一眼,這很不正常,而且也很不自然,但越是這樣,答案越是明顯,因為你是在刻意迴避她。這下什麼都清楚了,你們在戀愛,後來我說了一句你眼光不錯,看把你嗆得,面紅耳赤的。”焦木鐸自顧自笑了起來。
“是這樣啊……”万俟靜慚愧地垂下了眼皮。
“我給你提個醒。”焦木鐸突然嚴肅了下來,“像小沫這樣的女孩子,得到了,她便能踏踏實實地一心一意對你好。但是,一旦你傷害了她,她會痛不欲生,麻煩的是她不會讓你看見她的痛。等你追悔莫及的時候,你只能看到她的笑容,別想再走進她的心裏。”
万俟靜還沒說話,焦木鐸便漫不經心地關上了葯櫃,朝着下一個走去,“愛情,是最烈的毒藥,但也是最好的解藥。”
万俟靜笑了起來,“焦爺爺,您是不是經歷過很多啊?”
“沒有很多,沒有。只是,當年爺爺我也曾遇到過這樣一個女孩,一個充滿靈氣的女孩……”
“那後來怎樣了?”
“後來,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我們原先的生活便戛然而止了。”
焦木鐸轉過身,光明正大地看着万俟靜的雙眼,万俟靜感到很不自在。
“關於我的爸爸……”
焦木鐸又繼續往前走,“子世啊……說真的,万俟靜,今天你們才進門,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問我關於你爸爸的事情,這也是我把你叫下來的主要原因,今天要是不問我一下,你是不會甘心的。我知道你很迫切地想要知道你爸爸的下落。但是,儘管如此,我還是幫不了你。你爸爸,他去了哪兒,我也不清楚……”
“什麼?!你也不知道?你怎麼可能不知道?!”万俟靜忽然覺得像被耍了一樣。
“你別激動,我知道你很難過,畢竟這種事情,發生在誰身上都是災難……我能告訴你的,就是你爸爸一定還活着。”焦木鐸繼續悠閑地抓着葯。
“你們都是騙子,你們都是串通好的對不對?你一定知道他的下落……”万俟靜越來越激動,那種情感終究沒有被控制住,他的眼睛裏泛起了淚光。
“不,万俟靜,我沒有騙你,更沒有和你媽合夥騙你。只是我們確實無能為力。子世是一個非常棒的人,你不知道你的父親有多麼出色。我現在能做的,只是希望你能好好做人,做一個像你父親那樣出色的人,等有朝一日你見到他時,你會明白的。”焦木鐸十分無奈,但他只能安慰着万俟靜。
“出色”兩個字似乎狠狠地戳到了万俟靜心。
“出色的人?什麼叫出色的人?你告訴我什麼叫出色?!”
焦木鐸沒有說話。
万俟靜的聲音變得哽咽,“我覺得我很出色啊,我做了所有我該做的事,我做了所有我認為正義的事情。可是看看那些傻子,他們反而認為我是傻子,我是瘋子……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做什麼都是不對的,總有人投來異樣的目光,總有人說著刺耳的話,總有人根本不理解你就來對你說三道四,為什麼人活着要傷害別人?我討厭那些傻子,我討厭世俗……”万俟靜的眼淚順着臉頰流了下來。往日那個嚴肅剛毅、敏銳冷靜的大男孩褪去了身上厚厚的鎧甲。他哭得很傷心,像一個失去了所有庇護的嬰兒。
焦木鐸大笑了起來,“世俗?”他的笑聲回蕩在整間藥房裏,隨後他又嚴肅了起來,“我這個人最討厭世俗了,卻在世里俗了一輩子。”說著他用手為万俟靜擦拭着淚水。“我知道你很無奈,但是有的時候,你真的沒有辦法。宣揚正義是好事,但那是一件極其複雜、極其困難的事情。人性有黑暗面與光明面,按理來說,它們要各自佔一半才均衡,但是我們總想把光明面放大,去抑制黑暗面,那樣當然非常困難,因為你在違背人性。”焦木鐸的語氣充滿了暖意。
“違背人性?”
“對,聽起來是貶義詞是嗎?其實當你把自己修飾得太完善、太光明,那就是在違背人性。當你整個人黑暗面過多,那也是在違背人性。但是,相信我,這兩種違背人性是截然不同的,它們決定着一個文明是走向光明還是走向黑暗。
“但凡行走在世間的,活着都不容易,身邊的麻煩總是很多。但是一味的解決麻煩,那只是普通人的活法。”
“不普通的人呢?”万俟靜漸漸平靜了下來。
焦木鐸停下了手中的活兒,認真地盯着万俟靜的雙眼,笑了起來,“不普通的人,他們總是製造麻煩。”
万俟靜破涕為笑,他用手擦了擦臉。焦木鐸放下藥袋,帶着祥和的笑容擁抱了他。万俟靜感到渾身一陣酥麻,從腳底暖到了發尖。耳邊的聲音很近,又很遠,彷彿來自幽深的山谷:“一路走來,辛苦了。”他頓了一下,喃喃地說:“你父親一定會為你感到驕傲的。”
万俟靜忽然覺得焦木鐸是一個久經沙場的老將,他的肩膀像鋼鐵般堅硬,他的雙臂能支撐斷壁殘垣,他的雙手能擋住槍林彈雨……但他的心卻溫柔如流水。
“對了,”焦木鐸剛轉過一半身子,又兀地轉回去認真地万俟靜,“那個小東西還在吧?子世留給你的那座小金字塔。”說著他伸出食指和拇指比劃了一個三公分的高度。
“嗯,”万俟靜有些不明所以,“你怎麼知道那個?媽媽說那是爸爸在我出生前就買的。”
焦木鐸放下手,會意地笑了起來,“是啊,那時候,你還沒來到這個世界上呢。那次……我跟你父親一起去跑生意,半路上他在一個小攤上看見那座金字塔,說怎麼看都覺得精緻,便想着買回來以後給你玩……”他輕輕地嘆息了一下,“那時候,大家都不是很富裕,那個攤販像是幾天沒開張了,非要喊高價,但你父親還是買了,拿着它,一路都笑得很開心。”
万俟靜無法收斂自己的笑容,但他心裏卻並不完全是高興的,他熱淚盈眶地看着焦木鐸,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像看到了老去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