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三章

從一機械寬闊的南馬路直通下去，有幾座一眼望不見頭的灰頂廠房。這些廠房，只要從一個門進入，就會有連續不斷的若干個機床方陣隊伍出現在眼前，就像從天安門前走過的受驗方陣隊伍。被檢驗的機床有些長的一個模樣，有的突然變得高大魁梧。飛轉着的機床幾乎淹沒掉了旁邊操作的人。就好像大海與小舢板。這是武英強的感覺。他沒有冷加工車間的經驗和見識。叫不出各種機床的名字。過去一聽機加工車間幾個字總有一種自卑感，甚至有一陣時候，只要遠遠看見機加工班的同學，尤其是女同學就一句話也沒有。這時候，尤其容易聯想到熊二波。三年多的時間裏，幾乎沒怎麼見過熊二波的面，好在郭國柱經常提起熊二波，武英強也就有了羨慕熊二波的理由。他一走進機床海洋的廠房，就想着一定要用熊二波的瀟洒做法去見車間主任。這是第一次接受紀總編的任務去軋鋼機分廠採訪主任。也是他獨自一人第一次進入冷加工廠房。進入廠房后他不由地在原地停頓了一會兒。回頭看一眼身後自動合攏的小門和門帘子，一種孤獨感像熱浪一樣裹滿周身。原來與別人也曾進過採煤機廠房，但那次自己是走過馬路的過客，與馬路兩旁的門面房以及叫賣者吵架鬥毆者都差擦肩而過互不相關。這回是第一次由過路人變成了問話人。問話方式能不能讓與自己無關的人有好感，這是武英強最擔憂也最不擅長的。他發現廠房靠牆的一邊有幾間矮小的亮燈的房子，腿動了一下，左右看看沒有人可問，一咬牙向小矮房走去。矮小房的門框上一塊小牌子，牌子上寫着主任辦公室幾個字。武英強心想這麼壯觀的廠房機床陣容，主任辦公室竟然這麼破舊。他探頭往裏面看一眼，先看到的是一個外間，外間有三四張桌子，桌子旁邊的牆上貼着大小不一的表格，表格旁邊掛着吊著各種帶夾子的小夾板。武英強的第一感覺，是覺得這裏應該坐着金師傅和朱師傅。金師傅和朱師傅現在還在鑄造車間嗎？如果他們在這裏坐着就好了。四下里看看，鑄造車間辦公室還不如這裏寬敞，甚至顯得更寒酸。正猶豫着，忽然有人大聲問到：“找誰？”

武英強愣在原地，發現一個人從裏間走出來。裏間和外面之間的門半開着，從外面看不見裏面有沒有人。武英強來不及細想馬上回答：“我是小報社的。”他本來是來找主任的，一緊張竟然忘了。好在出來的男人原本擰着的眉頭忽然鬆開來，上下迅速打量一眼武英強，大手往裏面一揮說：“進來吧。”武英強跟在後面，覺得面前這個中年男人太高大了，不僅高大而且不胖不瘦，兩條粗壯卻一點不笨的腿走起來像運動員。中年男人客氣地讓着武英強，自己先嘩啦拉過一張椅子坐下。見武英強站着有點遲疑，又說：“坐坐坐，別客氣。小報社的哈，”說著回頭一邊探什麼一邊用眼睛掃一下武英強的臉，“來，來一根。”一支煙捲嗖一下伸到了武英強面前。

武英強有點恍惚，壓根不知道煙捲是怎麼飛過來的。虧的腦子還清醒，覺得人家能敬你一根煙，不馬上接受該有多麼失禮。於是，武英強在一種看不見的吸力下，把嘴巴湊近了中年男人手裏的煙捲。“不不，”中年男人着急起來，一邊把煙捲再往武英強面前伸一伸，一邊把臉往旁邊撇一撇。武英強伸手接過去煙捲，一時覺得不對，又將煙捲夾在手指間。中年男人啪嗒打着了打火機。武英強的動作也不含糊，嘩一下就把嘴巴直接湊到了着着的火苗上。他腦子的確清醒的很。人家懵你敬煙又點火，咱還不趕緊把煙湊過去接着。

當嘴巴快和打火機的火苗相互碰撞的一瞬間，中年男人完全傻眼了。“那那那。”中年男人將本來不屑的撇眼趕緊換成急促的提醒，“這傢伙，這哪兒能行呢。嗷嗷好好好。”一付徹底折服的嘆氣。接着他掩飾着自我介紹道：“我不是主任。是工會主席。你有啥事？”

武英強把夾在手指間的煙捲倒騰到另一隻手裏，把僵硬的手指伸伸直后又把煙倒騰回來。這番折騰后趕緊說：“總編讓……我們想了解一下軋鋼機分廠為菲律賓生產的線材軋機的情況。”

武英強提到線材軋鋼機時，注意到高大精神的工會主席眼睛一亮，身體還往前傾了傾。工會主席可能發現自己前傾的動作有點過分，把一條粗壯的腿啪嗒搭在另一條腿上，重重地吸一口煙說：“嗷，廠里總算還記得軋鋼機車間。這樣，大家都知道，一機械現在重點抓的是採煤機，軋鋼機前幾年還行。現在基本是陪襯。但是，實際上軋鋼機的線材軋機經過幾年的磨合，現在不但已經是一機械的成熟產品，還是一機械扭虧為盈的功勛產品，沒有軋鋼機的線材軋鋼機，僅僅靠採煤機那還不是繼續虧損？你說是不是？”

武英強聽着工會主席這番話，使勁點頭，不住地回應着：“對對對。”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工會主席的嘴巴，覺得光回應對對對不夠尊敬，於是插話問：“師傅你貴姓？”

“我姓李。還有，實際上誰都知道，一機械是目前咱們國家唯一一個可以能夠從潤滑液壓設備到線、棒材軋機成套軋機的設計製造企業，冶金產品技壓群芳。”武英強聽到技壓群芳一詞，不由地笑了。他記得熊二波也喜歡說這些挺誇張的詞。不過他注意到李主席的語速減慢了一點：“你想啊，一台高速線材軋機300多米長、1500多噸重，軋機最高軋制速度每秒達到一百四十米。你想想，一百四十米呀。嗯，咱們一機械是八十年代中期研製出全國第一台高速線材軋機的，當時是引進德國美國意大利國際先進技術的基礎上，不斷技術創新，為酒鋼天鋼太鋼昆鋼邯鋼等一糊片鋼鐵企業製造了近20套成套線、棒材軋機，而且更重要的是向菲律賓、馬來西亞、尼日利亞、巴基斯坦等國家和地區出口了線材軋機、無縫鋼管軋機、縱剪機組、矯直機、冷拔機等一大批大型成套機械裝備。你說厲害不厲害？”

“厲害厲害，這些出口的和為國內鋼鐵企業生產的設備都是軋鋼機分廠生產的？”武英強一激動，問了一句並不覺得有啥不恰當的話。可是，面前這位李主席突然嘎然停住，盯着武英強的臉仔細看兩眼，又仔細看一眼武英強手裏幾乎沒吸一口的煙捲后說，“唉，說了本天，沒對上號，原來看來你對咱們廠的產品主要有啥不太了解。這麼說吧，在沒有採煤機分廠的時候早就有了軋鋼機車間了，沒有採煤機的時候，已經早就有了線材軋機了，嗨，一言難盡，哎對了，你原來沒有在小報社的時候在哪兒了？”

“在鑄造車間。“武英強幾乎是沒加任何思索就回答到。

“嗷，”李主席突然把前傾的身體往後一仰，“原來么，鑄造車間出來的，那當然啥也不知道么。”李主席把健壯的身體挺挺直，又探頭從煙盒裏抽出一支煙，打着打火機，深吸一口煙后忽然問武英強，“唉你再來一根？”

武英強雙手忙着擺動：“不了不了，不抽煙。”

“一看你就不抽煙。”李主席的身體往後一仰，這回是完全靠在了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