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8章 赤子之心引人夢回 神魂顛倒評判落淚
縈繞在鼻尖的那股香味隨一股小風而被吹散，恍恍惚惚的，晁元崧的身影破碎開來。白將行回過神，這才發現自己仍身處賽場之上，方才在眼前展現的那個世界，只是憑藉那些久遠的被塵封的記憶而構建出來的虛幻罷了。過了這麼多年，當他再回首當年對自己影響深厚的這個畫面，一時間情感難以自制，面上再保持不得平靜，不由地露出幾分苦笑。
轉而，他看到面前剛剛揪起的荷花葉還在滴落水滴，估摸已滴了一會兒，濕了自己的長袖，再左右顧看，卻是同僚們疑惑地看着自己。白將行隨手將荷葉丟落一邊，目光重聚於湯煲之上，只方才嗅到香味的那一瞬間，他便知了這道菜的非同一般，此刻他心中湧起無盡的期待，全身各處彷彿都在叫囂着，吃它！吃它！
但白將行忍住了，他並未率先動筷，而是喚來侍從取來小碗，用筷子從湯煲當中夾起每一種類食物，並用湯匙舀滿了湯在小碗。隨後，他取來一雙白玉柄嵌銀筷並一勺金嵌玉的湯匙，斂起衣袖拾級而上，端着小碗走到皇帝身前，緩緩行禮，“請陛下品嘗。”
劉珏連忙從皇帝身後走下，接過白將行手中的碗筷勺，隨後放置在皇帝面前的小桌上，嗅着其間清香，他神情一陣恍惚，但很快便被他多年來歷練出來的隱忍所抑制，忙隱秘地甩了甩頭，松垮的臉皮子再次湊緊聚集揚起一個大大的笑容，道：“哎呦，這味道可香着呢，不愧是廚神比賽決賽的選手，陛下您且嘗嘗。”
小碗中的食物誘惑至極，整個湯品呈現一股暖色調，身為皇帝，他自然是認識這小碗中所裝的俱是價格不菲的名貴食材。
劉珏瞧皇帝只看不吃，當即明白他所想，連忙招呼上來一位侍衛持湯匙上來，隨後撥弄亂白將行精細的擺盤，從小碗底下掏出一塊肉類吃了起來，嘴裏陣陣香溢，濃稠的湯汁滑潤了唇舌，吞咽后彷彿就如此順勢滑落四肢百骸，劉珏只覺得渾身在一瞬間麻木了起來。他目光之中生出漩渦，那種奇異的漩渦勾結他走回過往。
暴雨下，滿是破洞僅能容身的土屋被大水淹沒，身無長物的一家五口為了取暖，只能抱團聚縮在比地稍高的土炕上，雖然雨水已經高漲到床邊，正隨着時間繼續上漲更往炕上湧來，但在傾盆暴雨之下，他們除了這個破舊的容身之所外再無去處。
那年暴雨連連，江河湖泊的水線都比去年上升了數倍，大水衝垮了農田，同時也衝垮了百姓們的命，無數百姓流離失所。從前的土地，如今成了小河，幼年的劉珏赤着腳淌在水裏，不止一次地看到泡漲的浮屍從面前遊走，那個畫面在當時是一種常態，他雖然才三歲，但也已經見怪不怪了。
若單單隻是洪水，百姓的生活還有得過，可是伴隨洪荒巨獸一般的洪水而來的，是飢荒。田地被大水淹沒，商人們見狀紛紛囤積起糧食，連十年前只能用做餵雞的發黑舊米，都迅速從原本的三四十個銅板子一斗，漲價到了兩錢銀子才能買一斗，更不用提近年來的新米，最貴的都能賣上五十兩銀子一斗。
那一年的洪水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劉珏便是其中的一個。
劉珏曾經其實不叫劉珏，他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只知道撅着屁股在黃土地里刨食的爹娘沒讀過書，是想不出‘珏’這個字的，即便他們知道它的發音。所以他曾經和他的兩位哥哥劉為、劉能一樣，有着一個同樣普通的名字，劉用。
那年水災，雖然皇帝很快調動朝廷各部以及各郡縣官員賑災，款項與糧食也迅速派發給百姓們，可實際上經過層層官員的剝削、甚至是衙門小吏在運輸糧草的途中都會伸手抓走幾大把，在那種情況下，可想而知真正到達百姓手裏的糧食還能餘下幾成。
當他的父親再一次垂頭喪氣地從衙門口回來時，家裏已無一口餘糧，他們在暴雨中饑寒交迫地又熬過了一夜，父親又一次啟程前往朝廷銀糧派發點。那日父親回來后，目光雖然仍舊憂愁，可眼底似乎藏匿了什麼，他叫母親出了破爛不堪的房屋，彼時的劉珏跟兩個哥哥擠在一起取暖，目光盯着門外的父母，只能瞧見他們在商談什麼，卻一點聲音也聽不到。
劉珏看到母親先是激動地搖頭，甚至推拒父親，但不知道父親說過什麼之後，母親逐漸軟弱下去，推拒的動作也變換成擁攬，母親抱住了父親，埋頭在父親懷中嚎啕大哭。
第二日起床后，父親不知道從哪裏拿出來了一個玉米饃饃，兄弟三個充滿渴望的眼神當即落在了玉米饃饃上。可是父親這次沒有將玉米饃饃掰成五份，而是將一整個塞到了劉珏手裏。
劉珏呆愣地看着手裏那一大塊饃饃，一個半月內，他們從稀薄見得到米粒的湯粥，再到全然是湯而鮮少有幾粒米粒的粥，最後到前日裏米缸空凈，一家人天天呆在炕上，聽着此起彼伏肚子的咕嚕聲，只覺全家就要餓死在一起。可今天，父親竟然親手把這麼一大塊的饃饃給到了自己手中，劉珏幾乎是本能地想要將饃饃瘋狂塞入嘴裏，讓久違的滿足感重新在牙齒、胃部出現，可他剛要動作，卻瞧見了兩個哥哥渴望的目光。
他猶豫了一瞬，便打算將饃饃掰開分給家人吃，一個哥哥忍受不住飢餓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想掰饃饃吃，可誰知父親卻突然暴怒地抽了兩個哥哥一人一個耳光，隨後父親看向劉珏，說道：“用兒，你自己吃。”
兩個哥哥被父親突如其來的巴掌嚇到了，當即捂着臉頰哭了起來，向母親那去。母親咬着唇，將兩個哥哥死死地攬在懷中，語帶哭腔：“不許搶弟弟的吃的。”
任由哥哥們怎麼哭泣哀怨，父親卻一看不看他們，只是湊近劉珏身邊，勉強笑道：“用兒，你快吃吧，吃完爹爹帶你去一個地方。”
彼時的劉珏不知道父親這勉強的笑意味着什麼，他雖對父母的舉動而惶恐，卻終是忍不住腹中飢餓，開始大口啃咬手中發硬的玉米饃饃，玉米饃饃粒子粗糙有些刺嗓子，但劉珏只覺得每一口都甘甜美味，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吃到過最美味的東西。或許是多日不曾進食的緣故，他只吃了小半邊就覺得腹脹得不行，便想要把玉米饃饃給父母和兩個哥哥吃，卻被父親斬釘截鐵地拒絕。
父親將那塊饃饃重新塞到他的手裏，目光中蘊含著年幼的劉珏讀不懂的情緒，下一瞬，父親偏頭避開了他的視線，只悶悶道：“你吃就好，吃不了放在懷裏，餓了再吃。”
後面的事情劉珏記不太清了，他只依稀記得自己被交到了一個皮膚白皙面無鬚髮，身着華麗綢服的老人手裏。老人給了父親幾個銀錠子，父親還想和自己說些什麼，卻被那老人阻止，“既領了他到咱這兒，從此後你便當無這個兒子了，也不必過多糾纏，徒惹得各自憂心。”
他的聲音尖銳的很，劉珏只覺得很刺耳。
“劉珏？”
一聲威嚴的叫聲不知從何處傳入耳中，劉珏只覺渾身一震，隨後清醒過來，他看着皇帝眼裏的質詢，猛然驚出一身冷汗，連忙躬身：“臣走神了，臣失責，請陛下責罰。”
皇帝狐疑地又看了他半晌，好似是覺得他的確沒什麼問題，不像中毒或是某些反應，僅僅是走神了而已，便不急不緩道：“也在朕身邊伺候幾十年了，卻不料越老越不仔細，是不是當真以為朕不會罰你？罷了，退下吧，再有下次朕定重重責罰。”
得了，這便是不會懲罰了。劉珏連忙退回皇帝身後，目光重新落在身前，這才發覺不知何時白將行已經退到場下，眾位評判面前俱有一碗動過的湯羹，且評判們俱是出神一般呆在那裏，半天也不出一聲，許久后才逐一震，回過神來，愕然地看着面前的湯羹，或眼眶通紅，或淚流滿面。
皇帝提起勺子，舀了舀小碗中的湯，只見熬煮的幾乎黏稠的湯汁從勺子上向下掉落，忽然出聲：“什麼味道？”
皇帝很是懷疑，為什麼用過這碗湯羹的人都會發愣好一會兒呢？劉珏是，下面的評判們也是，莫非這東西真有什麼奇特之處？
身後，劉珏當然知道皇帝是在問自己，他猶豫了片刻，說道：“箇中滋味臣也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陛下親嘗一口便知道了。”
皇帝舀起一勺鮑魚，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丟回了小碗當中。
評判們逐個從記憶當中脫出，無數過往從眼前閃現而過，只一瞬間便體味了人生百味，有些沉溺悲傷，有些感慨壯志，可他們卻共同地領悟到了一個事實——這麼多年過去了，可藏在年少那個自己內心的夢想，那個鬥志昂揚的少年，卻不知從何時偷偷消失了。
大多數人發現，他們並沒有完成年少時候的夢想，沒有成為什麼蓋世英雄，也沒有成為什麼一代文豪，沒有震懾天下的不世梟雄。但年少的夢想總是美好的，他們曾沉溺在其中無法自拔，並為之付出努力，得到了無盡的快樂。只是隨着時間的流逝，孩子終究是會長大的，他們明白了若要生活，便只能學會面對現實，因為現實，他們或許成為了自己曾經最討厭的那一類人。
有人白天笑臉迎人附炎趨勢，只為半夜酒後含淚說的雄心壯志，醒來時再繼續對着生活咬牙切齒，日復一日。
他們重新看到了懷着一顆赤子之心的當年的自己，只是此時此刻，他們已再難擁有它了。
方才僅僅是嗅到了最濃於的一股味道，白將行便陷入了回憶，如今品嘗過後，白將行再次從回憶當中蘇醒，他再次看向小碗的時候，心中已經感慨萬千，不由自主地悵然道：“這世上能有多少人由始至終的保持着自己的赤子之心？萬尚志，你讓我驚訝了，你不僅僅保持了這顆赤子心，還能夠將之運用到廚藝當中，引起食客的共鳴。你真像你父親，你們都是在廚藝一道上認了牛角尖一樣死命鑽研，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或許正因如此，你父親察覺到了靈，而你保持住了自己的赤子心。”
萬尚志微微低頭，以表示對他稱讚的感謝。
諸位評判俱是方從回憶當中脫出，尚且沒有心思評判，但聽白將行言語，他們才恍然大悟，原來是這小小湯羹當中飽含了赤子之心，所以才會激發他們的回憶，讓他們重新體會到如同前世一般遙遠而陌生的童年，他們沉默着不願說話，卻紛紛在打分的單子上給了萬尚志一個高分。
另一側，周政卻是對他們的行為有些不滿，皺緊了眉頭，但瞧見最後一個評判撂下了毛筆，連連吩咐身前的工作人員：“該我們了，快把湯煲端上去。”
這樣吩咐自家下人一樣的語氣讓工作人員很是不滿，他回身白了周政一眼，不耐地低聲道：“催什麼催，自己沒長手嗎？想快點自己去端啊。”這才慢悠悠地端着湯煲放到評判席上，叫身後的周政氣的直咬牙。
瞧見湯煲被呈上評判席，周政才收回目光，咬着牙喃喃：“赤子之心？呵，我怎麼從來都沒聽過叫赤子之心的這一味調料呢？”
在其身後，聞聽他此話的衛權莫名地挑了挑眉。
工作人員們正打算將佛跳牆端下去，卻不料大多數的評判們都擺手拒絕了，看到此幕的周政不由屏住了呼吸，隨即他又強迫自己深呼吸，並且分析了自己等人所烹制的湯品，他相信憑藉四人多年的經驗以及他們齊心協力的配合，湯品的味道絕對不會比萬尚志他們那一份差，如今不過是評判們先品嘗到了佛跳牆的味道有些驚訝，待稍後他們嘗到自己所烹制湯羹的味道后，就會明白什麼才是真正的震驚。
高台上的皇帝亦注視着白將行身前那一壇湯煲，目光時而拂過周政，待見後者面上的堅定神色，當即放下了心。
評判席上，白將行伸手提起湯煲上的蓋子，一股濃郁的霧氣從中散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