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8章 道不相同駁斥將行 卻見前塵心思路明
“退下。”危急時刻,屋內突然傳來白將行聲音。
話音剛落,那道攜勁風之勢的寒芒便穩穩噹噹停在萬尚志的頭頂,緊接着,那道黑影以極快的速度歸於一側黑洞洞的牆壁之後,這一切都只在瞬間發生,除了陸拾玖,顯然沒人能察覺到那人的動作。而本欲阻止劍都抽來挑去的陸拾玖亦在聽到白將行那句退下時,稍作猶豫地看到對方收手,這才亦收了劍向兩側牆壁處的陰影當中退去。
這句退下,並不是單說給那個人說的。
而彼時的萬尚志受慣性撲倒在地,看着從頭頂飄落下來的幾縷碎發,他整個人都懵了一下,方才一瞬之間被殺意鎖定,他只覺得如芒在背,渾身寒毛猛然聳立,彷彿被劇毒之蛇的那一雙冷眸盯上一般,在這股殺伐之氣的籠罩下,彷彿渾身失去了反抗的力氣,只能直挺挺地向地上倒去並任人宰割。
聽直到白將行那一嗓子住手傳來,那種被死亡籠罩的陰雲彷彿一瞬只見散去,萬尚志手臂撐地倒下,胳膊受到重力狠狠一頓,卻沒感受多大的疼痛,他正驚魂未定,察覺到自己渾身冒出了冷汗,手掌心一瞬間便充滿了汗水。
胳膊一支便要從地上爬起,便被一旁緊隨而來的郝明月扶了起來,同時一臉慌亂地看着萬尚志,邊為他拍打身上沾染的泥灰,邊道:“哥,你沒事吧,抱歉,我真不是故意的。”
萬尚志咽了一口受驚嚇而分泌的唾液,臉上的表情略顯獃滯,聽聞郝明月說話,連忙擺擺手,“沒事。”
與此同時,白將行的聲音從昏暗的小屋當中響起,“別都在門口站着,進來說話。”隨着一陣木製品輕碰聲音,萬尚志瞧見白將行正在為三人將小桌下面的椅子挪出,隨後又聽他說:“這麼著急着見我有什麼事?”
聞言,三人俱是收回方才的心驚,忙各自入座,隨後將方才所發生的事情講述了一遍,但萬尚志猶豫了一瞬,隨即將王旺紙條當中所寫關於白將行那幾句話給隱去了,並在同時看向邵天宜及郝明月,目光之中帶着詢問的意思。
邵天宜自然是知曉他的意思,無謂地斂下眼;郝明月亦領會了他的意思,但他眉頭稍稍皺起又松,隨即低下頭,表明了自己的意思。
白將行察覺到三人之間的小動作,腦筋微轉,不由眯眼詢問道:“還有什麼事情?”
既然三人的想法一致,那麼萬尚志自然不會再多糾結,平靜地搖頭道:“沒什麼,只是師傅他孤身一人在宮中我始終放心不下。如今皇帝已經察覺到我們的動作,那麼我們又該如何應對?且若當真只有造反這一條路走,若是到時皇帝以師傅的命來挾持,又該如何?”
這一段話中有話,白將行這個老人精沒理由聽不出來,他怪異地看了萬尚志一眼,隨後目光又在低着頭斂着眼的郝明月、邵天宜身上滑過,想到他們方才話語間的吞吞吐吐,不由明白了幾許。身子后倚靠在椅背上,目光淡淡地看着面前的長桌,“關於布兵這一方面你們不必擔心,既然已經暴露,那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如今東南與陳國交戰頻繁、而西南又蟲災蜂起,甚至有向四周蔓延開來的趨勢,正是極秒的時機。皇帝若是要和我們拼軍力,我們大可避其鋒芒,用計同他爭鬥。”
“你想怎麼做?”
白將行摸索起桌面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蒼老的手指撫摸着杯壁上的滑潤,平靜道:“我會派人聯繫金人朝廷。他們與大鄭仇視多年,想來那位為保金國生計而甘願降帝位為王位的大金王上心裏早便忍受不得大鄭皇帝近年來持續的剝削了吧?從前一卷羊皮能換三罐茶葉或一石粗鹽,而如今在吾皇陛下的打壓下往往要三卷羊皮才能換來半罐茶葉,想來金人過得極苦,是忍不下這口氣的。”
此言一出,萬尚志猛然瞪大了雙眼,呼吸也粗重了幾分,質問道:“你要通敵?”
白將行平淡地拿起茶杯,貼靠嘴邊抿了一口,放下茶杯后,他偏頭看向萬尚志,淡然道:“我們手裏統共不過萬數兵馬,本只是用於你們失敗后的無奈下策,可如今皇帝連下策都不容許我們實施。”
“那你就要,裏通外敵么?!”萬尚志不可置信地站了起身,他雙手撐在桌子上,以壓制性的方式逼近對方,咬牙道“你可知大鄭用了多少年才將金人打服,從自己的土地驅逐出去?你可知北疆百姓在水深火熱當中生存了多少年,才終於過上了如今的平靜日子?而今你卻要打破這用了百餘年時間才終於造就的和平?”
“莫非你能保證在後日的賽場上,將御廚小組擊敗?”白將行仍是那副平淡的神色,即便此刻萬尚志因怒火而面目猙獰,緊貼在他面前,他二人之間幾乎是呼吸着同一塊空氣。他伸手推了推萬尚志,叫萬尚志的身子向後稍稍,隨後再次取了桌面上的茶杯向嘴邊送去,一邊道:“若是你們能取得勝利,我何至於做到這一地步,不還是因為你們沒有戰勝御廚小組的把握么。皇帝為了面子,可以對自己所犯下的滔天罪行、所造的孽視而不見,甚至是當得知我們只是想要為當年冤死的那些叔伯伸屈雪冤,便派遣執事門一路將你們追殺,莫非你們都忘了嗎?沒多久前我才把你們從皇城裏面的天牢中救了出來。
我們只是想要一個公正的判決,但皇帝他不肯,他只想讓後世流傳他的英明,而對於那些因他而無辜枉死的靈魂看也不看一眼。為此,他甚至派遣御廚小隊進入廚神比賽當中阻止你們奪魁,甚至將王旺囚禁在了宮中,方才你還在提這件事,難道你們都不記得了嗎?”
說完,他便將茶杯碰觸嘴唇,正啟口欲喝,手中茶杯卻忽然被一股大力奪走,他抬頭看向萬尚志,但見後者此刻滿面的戾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你可知有多少將士用他們的鮮血與性命造就了今日北疆之和平,北疆百姓們流了多少苦難的淚水,才終於見到了今日之祥和平樂?而今,而今你居然要引狼入室,竟然要親手打破這用百餘年血淚所換來的和平?你可知多少將士的忠魂仍駐守在北疆土地,依依東望,守護着他們所熱愛的疆土與國民?”萬尚志咬牙切齒,滿目通紅,眼底積蓄起水光,“可他們拼了性命守護的朝廷,養的卻大多是一幫酒囊飯袋,一幫鑽研心機只想着為自己謀取最大利益的陰謀家,一幫視前線將士於草芥螻蟻卻自恃清流的文人騷客。他們用命守護,而你們為了目的而不擇手段,多少將士根本不知道,他們不總是死在敵人的彎刀上,還有大多時候是讓自己人在背後捅了一刀給捅死的。”
萬尚志說著說著,忽然察覺到兩頰先後滑過一道熱流,他愣了一下,隨即用手擦拭,這才發覺是種液體,不由再向眼睛摸去,竟然摸索到更多的液體,手掌被沾濕了大片,他不由愕然地在心底問自己——我哭了嗎?
我怎麼哭了,我為什麼哭了。
腦海中忽然有一個身影逐漸靠近,由模糊不斷清晰起來,但靠到最近后,渾身上下都清晰起來,可那張臉卻仍然模糊着,整個人給萬尚志一種極其熟稔的感覺。雖然看不清他的臉,但只在一瞬之間萬尚志便知曉他的身份,再難自禁情緒,大顆的熱淚從眼眶滾跌,一路滑臉頰從下顎跌落。
是了,是他,當年他們共同帶隊往返於北疆新京,因朝中奸人勾結金人,使得他永遠停留在了十九歲那年的初夏。
七年了,七年的時間足以抹去一個人在世上曾經留下的所有痕迹,卻永遠也抹不去在別人腦海當中,他曾真正存在過的鮮活的音容笑貌。曾有人說,一個人死去並不代表他真正的死去,而是當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記着他的人將他遺忘,或是最後一個記着他的人死去,當這個世間再無半點他曾來過的痕迹時,他才算是真正的死去了。
這麼多年來,萬尚志不敢去想曾與他朝夕相處的那些日子,甚至不敢去想他的音容笑貌,因為這些事情除了會令他脆弱以外再沒半點益處,他不願意自己成為一個只知緬懷過去沉溺悲傷的廢人,他相信那個人也一定是這樣想的,所以他告訴自己,要向前看,要一直向前走。
或許正因為如此,當今日這個身影在腦海中重新被喚起的時候,面容已經模糊了起來,而此刻萬尚志才發覺自己有多麼害怕將他遺忘,他好想衝過去,衝過這數丈距離將對方狠狠擁入懷中並給他擊重兩拳,一邊錘着他的臂膀一邊問道:“平哥,你為什麼要拋棄我這麼久?”
如今我已經二十五歲了,可你還是十九歲呢,是不是也該你叫我一聲哥了?
可是這短短數步的距離仿如天塹,他只覺自己從開天亘古之時一直奔跑到了末世,卻連半步也無法向前,只能隔着那一塊距離望着他,望着那張模糊的臉龐。
“嘩!”
眼前的一切忽然消散,萬尚志察覺面上一股熱意以及許多液體正從其上流淌而下,他下意識地用手抹了一把臉,路過鼻尖的時候聞到一股清茶味。待水漬擦了個大概,他睜開眼睛才發現白將行站在身前,手中捏着個空茶杯正擔憂地看着自己,他扭轉過頭看向一旁,便見邵天宜和郝明月盡在身旁,亦是一臉擔憂地看着自己。
平靜了呼吸,萬尚志問道:“我剛才……怎麼了?”
白將行坐回原位,長舒了一口氣;邵天宜用了好一段時間才平復了心中慌亂,隨即扶着桌面拿過白將行面前那一壺熱茶,仰脖便咕咚了幾口,之後才回到位子坐下。
不是他二人不想解釋,而是他們倆知道,用不到他們解釋。
果然,當二人各自坐好后,一旁的郝明月終於耐不住心中的擔憂,迎着萬尚志的目光解釋道:“你方才好像被夢魘了一樣,目光空洞地站在那裏一言不發,只默默地流淚,我們叫了你好幾聲你都不應,多虧白老用一杯茶水給你潑醒,否則不知道會怎麼樣呢。”看着萬尚志微微出神的目光,郝明月心虛地左右看了看,忽而低聲問道:“你這種情況,是不是你講過的鬼附身?”
“……”
萬尚志目光落在郝明月那一雙渴求答案的眼睛上,嘴角微微抽動着,心想以後再不能給這孩子講什麼靈異故事,人都傻了。
他理都沒理郝明月,經過這一番折騰,心裏抑制不住的怒火被徹底平息,他整個人陷入一種極其冷靜的狀態內。從懷裏拿出布巾擦拭起臉上、手上、衣衫上的水跡,萬尚志認真地擦拭着手上每一寸皮膚的水漬,一邊頭也不抬,淡淡說道:“白老,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同意你向金人借兵。蟲災是天災,這一點我們沒有辦法處理,百姓註定會忍飢挨餓。
我認為除非遇到生命威脅,我們絕對不能動用武力強行與皇帝對峙,新京城加上皇城裏的兵力有十萬之多,而我沒記錯的話,我們最多也只能湊兩萬多兵馬吧?不與皇帝武力對峙並非這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我想鍾友伯父也應當曾與你說過?
我們一旦動用了武力,哪怕你知我知當年那場慘案是冤案,但是百姓不會信,後世不會信,哪怕正史上有我們扶持的皇帝令御史書寫真相,但會有許許多多不知皇帝真面目的野史,寫着我們叛逆造反謀取權利,以從龍之功挾新帝更改叛國逆案。哪怕最終的結局是我們想要的公正,可世人不認為這是公正的,我們沒能力堵住世人悠悠之口,即便有能力,我們也無法阻止他們用筆杆子寫下一本又一本的野史傳之後世,要知道,這世間最閑的就是那幫子舞文弄墨的文人,而這幫文人各自擁有着千奇百怪的思想,以及他們所學習來的文字都可以充當為最鋒利最傷人的利器,沒有人能在他們的口誅筆伐下安然無恙,全身而退。
他不是想要留英名於後世么?而我們若這樣做無異於給他打了一層保護傘。所以我們不能給皇帝一絲機會,我們要揭破他的偽裝,就堅決不能動用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