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就此訣別
這是一個悶熱到令人煩躁的夏夜,乘客們不斷從地鐵里湧出,個個行色匆匆。
抱着一個紙箱子的沈北溪剛踏出地鐵口,就覺一陣惱人的熱浪迎面襲來,使得她原就抑鬱的心情越發鬱郁。
沈北溪今年二十二歲,不久前剛剛大學畢業。
曾經她以為自己是幸運的,能夠憑藉自己的努力遠離“畢業就失業”的怪圈,然而現實狠狠地甩了她一記耳光。
話說,去年暑假前夕,她通過層層選拔,終於獲得了在某家相當牛掰的外企里實習的機會。
在過去的一年裏,為了在畢業后能夠留用,她什麼苦活累活都肯接下,表現得可圈可點。
她那位外籍的TeamLeader對她的表現相當滿意,曾不止一次地明確表示,公司必將會留用她,只要她拿到畢業證書,就立刻將她轉為正式員工。
辛辛苦苦幹了一年,眼看就要到收穫的時候了,可就在正式簽約的前夕,一個據說來頭不小的海歸空降而來,直接把給她頂走了。
說好了外企做事只講原則,不講關係的呢?說好了歪果仁說話算數,不會出爾反爾的呢?
這不是逗姐玩兒嘛?好氣哦!
火冒三丈的她直接衝進了總裁室,一把將三方協議拍到了總裁的桌上,雙手叉腰瞪圓了眼睛要說法。
結果,那位歪果仁總裁痛快地給了她一筆數額不小的違約金,至於她這人嘛……
收拾收拾積攢了一年的雞零狗碎,趕緊把位置騰給人家,她自個兒則不得不麻溜的滾蛋了。
沈北溪一邊因遭人開涮而感到惱火不已,一邊則憤憤地踢着行人路上的小石子。
其中一顆小石子滾了幾滾,在撞上了一隻瓷質花瓶之後,叮的一聲停了下來。
垂頭喪氣的沈北溪抬起頭來,就見那花瓶裏面插着一朵有些打蔫兒的荷花,花瓶下面壓着一大塊灰不拉幾的塑料布,那塊布上堆着好些個蓮蓬。再定睛一看,瓶底還壓着一張A4大小的白紙,上面用黑字歪歪扭扭寫着“十元三個”幾個大字。
很顯然,這是一個賣蓮蓬的攤子,一位滿頭銀髮的老奶奶就坐在一旁,守着這個極其簡易的小攤子。
儘管在昏黃的路燈之下有些看不清,可這些個蓮蓬顯然已經不太新鮮,應該別人挑剩下來的。這種成色的蓮蓬自然不會好銷,一時半會兒之間,怕是很難賣出去的。
一想到老奶奶都這麼大年紀了,還為了幾個蓮蓬遲遲不能回家,沈北溪就有些怪不落忍的。
她逕自走過去,也不還價,直接將攤子上的九個蓮蓬包圓了。
沈北溪買完蓮蓬,還沒走出多遠,就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極為刺耳的汽車引擎聲。
她下意識地回頭一看,就見一輛蛇行的紅色小跑猛地衝上了人行橫道,直到撞上了南牆——路邊的花圃,這才肯消停了下來。
很快,一個年紀極輕的男人從那輛車上下來了。
瞧他那歪歪扭扭的走姿,還有那醉意朦朧的神情,就知道他沒少灌黃湯。
不少被那輛張牙舞爪的小跑給嚇到的路人見狀,立即圍了上去,紛紛對他進行指責。
這年頭,哪兒都不缺看熱鬧的人,不過一眨眼的功夫,這一帶就圍滿了聞訊而來的吃瓜群眾,儼然成了個生意興隆的菜市場,熱鬧非凡。
心頭沉重的沈北溪可沒心情湊這個熱鬧,分開了人群,就要先撤。
這時,剛剛那位老奶奶拉着個小男孩一路小跑過來,她一把握住沈北溪的手,激動不已地說:“姑娘,多虧了你啊!不然我家娃娃就出大事兒啦!”
原來,老奶奶不是一個人,她還帶着小孫子。
小孫子先前一直蹲在那個出事的花圃前玩兒,要不是沈北溪買下了所有的蓮蓬,讓她得以提前收攤兒,進而及時拉着小孫子離開,剛才小孫子肯定會被那輛失控的跑車撞個正着。
老奶奶滿懷感激,一心想要報答,無論沈北溪怎麼婉拒,她就是拉着沈北溪輕易不肯撒手。
然而,老奶奶身上實在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四下里尋摸一番后,就把養在瓶里的荷花連同瓶兒,一股腦兒地塞進沈北溪抱着的紙箱裏:“姑娘,這花你拿回去養着。雖說不值啥,可它聞着還挺香的。”
這荷花固然是不值什麼錢,這瓶兒顯然也是粗製濫造的那一種,沈北溪估摸着也就十幾二十塊錢,便沒有拒絕,笑着收下了老奶奶的一片心意。
“姑娘,你一定會得到福報的!”儘管沈北溪已經漸漸走遠,老奶奶握着小孫子稚嫩的小手,還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感激,高聲喊道。
福報?鑒於曾經的經歷,沈北溪是相信的。
只不過,在她看來,無論是何種形式的福報,都終歸有限,無法讓人一世無憂。
生活就是伴着玻璃渣的糖塊,初嘗一口挺甜的,可細細體味就會扎嘴,有時候還會扎得人鮮血淋漓。
就在沈北溪感慨人生不易的時候,她口袋裏的手機響了。
不出沈北溪的意料,來電的是沈爸爸。
沈爸爸先是叮囑沈北溪按時吃飯,有什麼想吃的儘管和他說,他都給買;接着就是讓她注意身體,不要貪涼,晚上開空調要記得蓋條毯子……
這些都是老生常談了,沈北溪早就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可聽着聽着,她忽然敏銳地察覺到,爸爸的語氣和往日有些許不同,裏面帶上了些許刻意的討好。
果然,沈爸爸東拉西扯了半天後,終於進入了正題:“北北,你姐姐從國外回來了。這周末你回趟家,我們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頓飯好不好?”
這不是視頻電話,沈北溪自然看不到爸爸的表情,但她彷彿看到爸爸微躬着身子,臉上寫滿了乞求。
即便她心中有萬分不情願,可面對這樣的爸爸,她實在是說不出個不字來。
“好。”
“那就好,那就好,”沈爸爸高興得都笑出聲來了,“對了,老家捎來兩隻老母雞,你回來那天,爸爸宰了它們給你燉湯喝……”
話說,沈北溪十歲那年,她媽媽就去世了。不久之後,她爸爸就再婚了。
在年幼的她看來,繼母是個相當優雅的女人,繼母帶來的女兒也是個相當和善可親的小姐姐。
最初的時候,她很想融入這個重組家庭,重拾家庭的溫暖。然而,當她從小姐姐口中“偶然”得知,爸爸早在多年前就認識了她們母女,一直在默默地關心着照顧着她們母女,她就再也不願留在這個所謂的家裏了。
不僅如此,自那以後,她對爸爸就存了怨氣,從來都是愛理不理,能避就避。為此,她從初中起就開始了寄宿生活,即便是寒暑假,也多半是去外婆家過,鮮少有回家的時候。
不過,這麼多年過去了,看到爸爸的兩鬢漸漸染上霜色,沈北溪就會不自覺地心軟。
十二年光陰,一朝回首,那些曾以為似海深比天高的怨氣,原來早已在歲月中消失不見。
爸爸,我想這一輩子你與我之間都無法回到從前,都無法重溫當年的父慈子孝天倫之樂了。不過,我的爸爸,在我面前你不必這般誠惶誠恐,其實我早已……
沈北溪心中有千言萬語想要對沈爸爸訴說,卻怎麼也開不了口。
她想,算了,來日方長,有些話還是以後再說吧。
卻不想,這成了她和爸爸最後的通話,父女倆就此訣別。
當天深夜,沈北溪租住的公寓發生大型火災。
濃煙滾滾之中,熟睡的沈北溪似乎察覺到了危險,雙眉漸漸攏起,竭力想要蘇醒過來,卻最終沒能撐開沉重的眼皮。
就在沈北溪徹底失去意識的那一瞬間,已經被滾滾熱浪烤得蔫蔫兒的荷花復又煥發出生機,綻放出奪目的光彩。
剎那之後,那朵荷花不見了蹤影,那隻熏得漆黑的劣質花瓶也憑空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