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0章 1130 重新開始的勇氣(上)
短短几百米距離,不下十個垃圾堆映入董鏘鏘眼帘,各個壘的小山一樣高,從廢舊家居用品、電器、破爛的塑料製品到各式各樣殘缺不全的破木板木條,從毀壞的廣告牌、汽車零件、鐵絲網到建築物料、大小衣物和損毀的割草機,應有盡有。
釀酒廠門前面積不小的停車場此刻也堆滿了垃圾,董鏘鏘好不容易把車停好,下車走了幾步再回頭看,感覺就像垃圾堆里有輛報廢車,跑了一路爛地的皮卡身上髒兮兮的,埋在垃圾堆里竟然毫無違和感。
董鏘鏘邊給約瑟菲娜的爸爸打電話邊觀察釀酒廠。
釀酒廠大門緊閉,也不知是洪水來時沒被沖開,還是後來人為又給關上的,只是大門雖沒損毀,門上卻留有幾個觸目驚心的巨型凸痕,像是什麼巨物從裏面狠狠撞到門上后留下的。相比村裡其他建築,釀酒廠的外牆可稱得上完好無損。除了從外面能看到的幾幢塌方房屋,酒廠似乎並沒受到洪水的侵襲。
電話打通,董鏘鏘自報家門,這麼會兒功夫,約瑟菲娜的媽媽提前聯繫了丈夫,約瑟菲娜的爸爸一下就聽出他是誰,只是他人並不在釀酒廠。他讓董鏘鏘保持方向再往前開一公里,董鏘鏘會看到一家酒庄,他在酒庄門口等董鏘鏘。
在對方指引下,董鏘鏘很順利就找到了酒庄。他放慢車速,環視四周,酒庄不像是遭了洪水,反倒更像經過炮火洗禮的戰區,門前垃圾的規模差不多是釀酒廠的兩倍還不止。
那輛他熟悉的鏟車就停在酒庄門口的垃圾堆旁,等他小心繞過鏟車,才發現約瑟菲娜的爸爸已在門口等待多時。
和那天見面時不同,約瑟菲娜的爸爸戴着棒球帽,穿着鬆散的大t恤和牛仔褲,隨意踩着運動鞋,全身上下、從頭到腳佈滿斑駁的泥點。他的眼圈兒有些黑,臉上掛着掩飾不住的疲憊感。他坐在酒庄門口髒亂不堪的台階上,被各種垃圾和爛泥環繞,卻顯得並不是很在意。
見董鏘鏘走來,他笑着揚了揚挽起袖子的手臂,站起身迎了上來。
等兩人走近,董鏘鏘主動伸出手去,對方卻沒作出同樣舉動,而是擺了擺兩隻泥手,示意不太方便,董鏘鏘從不計較這種小事,很自然地握住對方的手,用力晃了兩下:“您好,約瑟菲娜的爸爸。”
對方沒料到董鏘鏘的舉動,有些意外,嗓音沙啞:“你好,彼得·巴爾道夫,你叫我彼得就好。我叫你‘董’可以么?你名字的發音有些拗口。”
“彼得先生,您叫什麼都可以。”對方這次的態度明顯比上次見面時友好了許多,董鏘鏘只覺對方觸手冰涼,笑容中還帶着幾分苦澀,“您太太說您這兩天都在釀酒廠,手機號也是她給我的。”
“找我有事?約瑟菲娜這兩天一直在跟我們談論你在屋頂上的英勇行為。”
“她是不是笑話我笨拙狼狽?”董鏘鏘自嘲一笑,“其實是我恐高。”
“那倒沒,她認為你是個很細心的人,怕她從屋頂摔下去又是繫繩子又是拽她胳膊。董,我和她媽媽都很感激你那天幫了我們的孩子。”
“舉手之勞,”因為沒想好怎麼開口以及新產生的困惑,董鏘鏘沒急於回答對方的問題,“我記得上周五村裡還沒這麼多垃圾,為什麼兩天不見,這裏就……”
董鏘鏘的好奇像塊橡皮擦一點點擦去彼得臉上的笑意,取而代之浮現出來的是苦澀的表情,董鏘鏘暗道一聲不妙,但說出去的話如同潑出去的水,再想往回找補是來不及的。
彼得盯着前方的垃圾堆怔怔看了半晌,重重嘆了口氣后才緩緩道出原委:原來董鏘鏘離開那天的深夜,被持續雨水浸透的土壤再也無法存儲更多的水,一股難以想像的泥石流巨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席捲了田園詩般的葡萄山谷。屋漏偏逢連夜雨,村莊上游一座本來被認為安全無虞的小型水壩毫無任何徵兆的決堤,山洪和水壩的水兵合一處后,董鏘鏘渡的那條河的水位隨之極速上升,夜間峰值最高時達六米,釋放出堪比海嘯的威力,不僅輕而易舉的將河流上的橋樑撕裂,也風捲殘雲般吞噬了沿岸的房屋,造成難以想像和估量的破壞。
村子遭受了比第一次更嚴重更可怕的傷害,遇到了真正的地獄式打擊。
“那不是洪水,是恐怖的海嘯,是徹頭徹尾的災難。”彼得陷入回憶時,洶湧的洪水彷彿歷歷在目,“村裡幾乎沒一棟房子沒被淹沒一樓,水很快就漫過一層,意識到洪水比上次更危險后,我們只能退到二樓,擔心水位驟然上漲,我們帶着孩子在閣樓里度過了一個難熬的夜晚。等到第二天中午從家裏出來,村裡一片汪洋,所有酒廠都遭受了滅頂之災:機器損毀、倉庫被淹、房屋坍塌、車輛失蹤,很多酒商幾代人的努力都在一夜之間化為烏有,除了還有塊酒商的招牌及人還在外,其他一切都沒了,許多人到現在還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董鏘鏘這才醒悟彼得為什麼說約瑟菲娜這兩天都在講屋頂上的事,他們一家都在閣樓里躲水,小孩子很自然會想起剛發生不久的事。
“對不起,彼得先生,”董鏘鏘對勾起對方痛苦回憶感到一陣不安,“我不知道發生了這麼可怕的事……”
“與你無關。”彼得將目光重新收了回來,心緒也隨之靜了下來。
“今天沒和您預約就貿然來訪的確是有事想跟您諮詢。”擔心對方越想越苦,董鏘鏘趕忙把話題扯回到對方一開始的問題上。
“說吧。”回憶消耗了彼得不少能量,他疲憊地一屁股又坐回到台階上。
“我沒冒犯您的意思,對洪災給您帶來的損失深表遺憾,我偶然聽人說起過,不幸碰到洪災時,葡萄酒商為減少損失,會出售被洪水污染過的葡萄酒。上次見面時我記得您提過您家的葡萄酒都是自釀的,不知您這邊有沒有這種洪水葡萄酒準備出售?”董鏘鏘不清楚對方在洪災中的損失程度,努力在小心翼翼和開門見山之間尋求最大的平衡。
“沒有污染,”彼得斬釘截鐵地糾正道,“所有洪水葡萄酒都沒一丁點兒污染。”
“可它們不都是從泥巴里搶救出來的么?那它們還能喝嗎?還是說,它們只是作為災難的象徵有些紀念意義?”端木曾親口告訴董鏘鏘他喝過類似的洪水酒,董鏘鏘也記得,他之所以故意這麼說,就是想讓作為酒莊主人的彼得能賣弄一下知識,正好給他掃掃盲。
彼得眉毛一挑,雖沒面露不悅,卻擺手制止董鏘鏘往下說:“上午酒庄的合作夥伴剛走,他們中既有州調查辦公室的,也有第三方科研院所的,他們對洪水葡萄酒的抽樣分析能證明我的葡萄酒仍然具有最佳質量。它們都是最好的葡萄酒,只不過在某個糟糕的日子不幸碰到了洪水。當我和我的員工親手把它們從酒窖的廢墟中挖出來時,它們雖沒被(洪水)毀掉,但酒瓶上沾滿了泥漿和泥巴,我們會用清潔器努力清除,有些很容易被衝掉,而有些(泥巴)乾涸後會變得非常硬,徹底清理乾淨就意味着瓶身上的標籤也會被水槍毀掉,為了保留標籤,我們就只能擱置,保留臟泥。檢驗證書能證明我說的都是真話,除了碳值略有增加外,酒瓶上的污泥不會構成任何健康風險,泥或沙子可能會沉積在軟木塞上很小一部分,但就算如此,對(葡萄酒)質量和口感的影響也微乎其微。就我個人而言,我會建議買家喝完酒後還能保留這些瓶子以紀念本次洪災。哦,還有一點,最好打開瓶塞后及時洗手。”說到這裏時,彼得揚了揚自己的泥手。
“原來如此,”董鏘鏘老實承認錯誤,“抱歉我的措辭不準確。”
彼得大度地一揮手,瓮聲瓮氣道:“你是外行,又是外國人,不懂很正常。幾百年前,這裏的葡萄酒商就碰到過大洪水,洪水葡萄酒是他們留給後代充滿詩意的創意,也是從那時起,洪水葡萄酒分為了三種:第一種是從泥巴里挖出來什麼樣依然原封不動的保留它泥濘樣子出售的,第二種是清洗后標籤可見的,第三種是清洗后標籤依舊不可見的。這些葡萄酒被統稱為‘洪水葡萄酒’,它們價格各異,因為每一瓶都是獨一無二的。”
“彼得先生,我不太理解您說的第三種,如果清洗后標籤依舊不可見或標籤徹底損毀,為什麼你不幹脆重貼一張新標籤呢?”
“根據德國商標法,給洪水葡萄酒重新貼標籤是違法行為,會對消費者造成誤導。作為商人,我有責任確保商品質量和消費者權益不受損害。”彼得正色道。
董鏘鏘還是頭回聽說法律有這種規定:“是我疏漏寡聞了。”
“剛才你說想買洪水葡萄酒?你平時喝么?我記得上次你從我家拿的是威士忌,葡萄酒看都沒看,後來還是我送你的。”
董鏘鏘暗想:怎麼能說是拿呢?明明是買才對,我可是付了錢的,再說買酒和喝酒有什麼必然關係么?難道這邊還有如此矯情的規定?
“彼得先生,您送我那幾瓶我都沒喝呢,可它們也不是洪水葡萄酒。我有一個朋友,他對這個感興趣,如果價格合適的話,他考慮買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