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楔子二 我叫齊玉
凡間太一界,群山掩映之中有一小小山谷,幾根翠竹林立,一屋小院內歪在石凳上的青衫女子正舉着罈子大口大口的灌酒,旁邊還立着一對相貌極年輕的夫婦。
“真的非去不可嗎?”青衫女子將半空的酒罈子摸索着扔回了石桌上。
卻被那男子一把收走,“這次說是家宴,大天妃卻邀請了各大天界重臣和遠古諸族,送來的請帖上明明白白的寫着全家赴宴,你又豈能任性!”
白染摸到了橫在身前的手臂,迷離着堆出一臉嬉笑,道:“爹爹別怒,大天妃如此鄭重其事想必此次家宴十分重要,赴宴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仙家,女兒從小養在靈族遠於天庭不知天界禮法,更何況自七千年前轉世負傷之後眼盲至今,若赴宴時給我們靈族出醜了可如何是好?”
白禾沉默的嘆口氣,背着手不語。
身旁的女子見狀也是眸間一暗,柔柔開口道:“染兒,母親知道你心中苦悶,所以這萬年來我與你父親並未將你拘在天庭,大大小小的典禮應酬也從未召過你,可此次是天帝親自發話,大天妃手書請柬,邀請的仙界重臣無一拒絕,娘知道你不喜規矩束縛,可你畢竟是白家的長女靈族的公主,許多事,你是推不掉的。”
白家長女,靈族公主,不管是哪一個都壓的自己毫無退路,臉上的笑意淡了,心頭一陣煩悶,最終還是無奈道:“女兒知道了。女兒知道這麼多年天帝和大天妃喪心病狂的舉辦這一場場宴會不就是給幾位帝子選妃么,可我總記着那竹輕公主蠻橫,二殿下祝痕驕狂,天家龍族這千年來給我們白家招惹的口實還少么?”
白禾聞得此言又是一聲嘆息,半晌后復又慨然開口:“想當初黑暗紀元剛剛結束,天地間可以說是一片狼藉,人皇仁善,建天庭,立地府,修法則,規三界。功成之後卻退隱天地,扶先天帝上位治理三界。”
“可先天帝卻因黑暗紀元時留下的舊傷不過在位三萬餘年便去了,膝下子嗣唯有二人,長子元極驚才絕艷卻在大戰中身死道消,天帝之位便傳給了次子元崖。如今的天帝深患天家子嗣稀薄,這十萬年來廣納天妃,也不過育有六子一女,帝子中又只有長子星合與二子祝痕已經成婚,天帝自然是急。”
“急又有什麼用呢?”少女輕笑一聲,從儲物鐲中又摸出一壇烈酒,“龍族血脈強橫霸道本就不易繁衍,更何況修為至上神之後想要誕育子嗣更是不易,否則十三萬年過去了,滄海桑田天界何故如此人丁稀少,連您的十萬天兵也大都是大乘境的修士。”
“正因如此,天帝才要挑選各族各家修為深厚的神子仙女,這些年雖然你從未去過天界但天帝又怎會放過靈族。三百年前,二殿下親至靈族求親你愣是閉關不出,到底是白清替你嫁了去。”
白染聞言也默了一瞬,垂頭喪氣道:“父親的意思女兒明白,身為公主享受着旁人不能享受的資源,自然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只是如今若非要女兒嫁入天家,那便求爹娘再讓女兒任性一次,盡量自己做主在那幾個帝子裏頭擇個夫君吧。”
白禾嘆了口氣,拍了拍女兒的肩頭:“說什麼非要逼你嫁過去,我靈族還未淪落到這地步,只是叫你不許任性,總是要去看看,你成日裏總是不見生人,便當做去長長見識也是好的。”
白染略略放下心來,心裏狡黠的一笑,面上卻依舊一派委屈:“女兒曉得的,這幾千年來給父親添了不少麻煩。女兒已經成年了,是該為我靈族分憂的。您放心,女兒定會認真對待此次大宴。”
白禾一臉欣慰的點了點頭。
約摸着父母離去了,白染猛地灌了一口酒,咽的太快咳的滿臉通紅,相親?相個鬼的親。
相親相親,一相貌,二相品,三相實力,四相地位。
而她是一個剛成年沒多久卻盲了七千多年的很有地位的貴族女,就像一塊很好夾的肥肉,人人都欲留在碗中補身子,自然只有肥肉自己不願意。
見識見識,見都見不着,還識什麼。
卻在這時,碧瑩瑩的小竹林中突然竄出一個綠衣小童,施施然的走進小院中一把搶走白染手中的酒罈就着喝了一口,眯着眼砸吧砸吧嘴,還嫌棄道:“你這酒真難喝。”
言罷,離風搖了搖頭又喝了一大口。
“難喝你還喝,酒還給我,哪兒涼快哪兒待着去。”白染神念一動,一腳將他踹下石凳,奪回了酒罈。
“呦,不就是去吃個酒席嗎,生這麼大氣?”
白染翻了翻白眼,探過手熟練的捏着離風肥嘟嘟的小臉:“你個小屁孩你懂什麼?”
“我怎麼不懂啦,這不,你想要的情報。”離風一邊扒拉着白染的魔爪一邊掏出小本兒,如數家珍的念道。
“當今天帝共育有六子一女,大殿下星合乃天後所出正宮嫡子,天賦絕佳,修為深厚,如今四萬齡乃是帝子中唯一的上神,其妻是天後母族古族的神女。”
“二殿下祝痕,嘿嘿,就是三百年前來跟你提親的那個,乃大天妃所出,資質一般卻地位尊貴,其妻是你的小表妹靈族的白清仙子。”
“而這三殿下渺汎呢,出身低微資質較差,還尚未婚配;四殿下琰琅同樣是大天妃所出,天賦上佳卻實在任性,也是尚未婚配。”
“五殿下乃是天帝獨女,喚作竹輕公主,千年前拒了天帝賜婚於你的弟弟白墨的旨意,被天帝發配嫁去了蠻族;六殿下亓幽佛道雙修悟性極高,其母乃是佛族的妙華天妃,同樣尚未婚配。”
“至於這七殿下嘛……”離風瞄了一眼支着耳朵的白染故作老成的笑着不出聲。
白染也沒什麼惱怒神色,只勾唇一笑,伸出手柔柔的摸了摸離風的粉白臉蛋,接着便扭着他的耳朵提溜到半空中狠命甩了兩下:“你曉得我最討厭別人說話說一半的。”
少女容貌本是極美,明眸皓齒顧盼生姿,笑語間更是傾城之色,此刻卻把離風嚇破了膽,連忙收起小本兒笑嘻嘻的作揖賠罪:“師姐莫氣,師弟我只是在整理思路,哈哈,整理好思路再說與你聽。”
“那你現在整理好了嗎?”
“自然,自然。”
白染哼哼一笑,鬆手將他扔回石凳上,繼續喝起酒來。
“這七殿下乃是天帝和我妖族的九蘿天妃所生,要說天賦嘛,真乃世間少有,一萬七千齡時便修到了金仙後期,要說相貌嘛,雖然極少有人見過,但彷彿有天宮中的小仙侍傳出過些流言,說他是三界之中屈指可數的美男子,只是……”
白染前面聽得他絮絮叨叨的並沒多大興趣,就着酒聽了一半忘了一半,此刻終於提的一絲興趣來卻眼見他又要賣關子,忙遞了一枚眼刀過去。
離風瞧得那眼神,縮了縮脖子:“只是這七殿下生時難產,胎中便帶了一股極強的寒意。其母九蘿天妃更是因孕育七殿下破了道基,生子后不過百年便去了,故而天界眾仙都言七殿下不祥,生來克母。”
他說著又頓了一下:“自然,也有說天妃蠻橫驕狂,有傷天和才會禍及幼子。總之,一萬多年來滿天庭像是沒有這麼個人似的冷淡,我能知道的這些還是廢了好大的功夫。”
心中的靜湖不知被誰扔了一顆石子,白染久久不語,寒症,不祥,無母。
“離風,你有沒有覺得,他很像一個人?”
白染面色一白,按住胸口。真是一不留神這火就燒到了心間啊。
還好,前頭飲了這許多酒,只能隱隱的感受到一點痛。她閉上眼,七千年前的一切跨越時間的長河,一點一點湧上來,再次回到眼前。
七千年前……
七千年的她,叫齊玉。那時她的父親叫齊末言,是北域隱滄派的掌門。
她是父親的獨女,但他並不寵她。
父親是個寡言而長情的人,生的俊朗,少時拜入隱滄派學藝,天賦異稟又勤修苦練,沒幾年便很得器重,但他硬是拒了師祖的千金,娶了青梅竹馬等了他十年的母親。
母親溫柔又善良,她在父親一身錚錚鐵骨之上開出了一朵繾綣的花,是父親視若珍寶的人,可她死了,在生下齊玉的那日。
據說是幾十年來最冷的一個冬至,自母親夏日裏懷上她便日益虛弱,挨到冬天還是靠的父親時時將靈氣渡與她。齊玉從記事起就知道她沒有娘,爹也不疼愛她,但她在十歲時才知道原來母親是因生她時難產死的,說難產也許不對,準確的說是生下她后便燒了一把極古怪的火。
這怪火不知從何而來,生生燒塌了十數間屋舍,燒沒了她的母親,也燒沒了父親的全世界。只有她安安穩穩的活着,所以他們都怕她,厭她,疏遠的可憐她。
齊玉的天賦不錯,精通一身火系術法,他們都不喜歡她,但門派需要她,為宗門捨生忘死能為她挽回一些關懷和尊敬,於是她更加潛心修鍊。
十八歲時,她的身體出了問題,是怪火,它燃自她的體內,可她卻無法控制它,被誤傷的同門多了起來,他們開始叫她災禍。
二十一歲時,北境的神山裡跑出來一隻凶獸,神山是北境子民的信仰和禁區,那裏有無盡的傳說和寶藏,也藏着無窮的禍患和危機。圍剿那頭畜生的時候,齊玉負了重傷,提不起半點靈力去壓制那怪火,眼見着它一簇一簇的蔓延,在數百名同門身上蔓延,風吹不散水潑不滅的一片修羅場。
她殘破的肉身在火海里掙扎時,最後一眼看見的是父親怨恨而畏懼的目光。一如幼年她懵懵懂懂的問他母親在哪時那般攝人。
那時候齊玉是真的希望自己就這麼死了,像大家想的那樣,但她沒有,救她的人說他是神山的使者,他趕來時,數百人已經葬身火海,只有她還有一口氣在,但也只有一口氣在。
“你為什麼要救我?我並不想活,我並不該活。”
他問她為什麼不該活,她說因為我不祥,她是災禍,是妖孽,因為她的出生害死了她的母親,因為她的存在,又害死了數百名無辜的同門,更因為,沒有人需要她,也沒有人在乎她。
“我在乎你,你是我…救過的第一個生命。”
救她的人比她的父親還要寡言,卻在無數個深夜把被傷病折磨的痛不欲生的齊玉緊緊抱在懷裏。
他照顧了她四年,他告訴她隱滄派元氣大傷已經沒落了,父親辭去了掌門之職閉了死關;他告訴她那日的凶獸已經被他重新封回神山裡,不會再為禍人間了;他告訴她她得好好養傷好好活着。
他沒有告訴她他是誰,他為什麼要救她。
那時齊玉的眼睛被怪火焚傷,姣好的容顏也面目全非,但一千多個日日夜夜裏她摸得到他柔軟的衣料和溫暖的雙手,那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了。她什麼也不求,只願這一間小小屋舍,午夜夢回驚醒時,能總有他趕來沉默的握着她的手。
後來分別來的很突然,他說神山裏有人在喚他,他需要離開些時日,囑她照顧好自己,別離開這屋子。
齊玉等了半年,漸漸也學會了在一片黑暗中收回期盼。
半年後,有人尋了來,將她帶走了,是很稚嫩的聲音,那人把她帶到一處洞府,洞府里還有一個人,是他的師父,他們問了我四年前的那場火難,又仔細查了她的傷。
他們告訴她,她體內有一塊石頭,石頭裏孕着鴻蒙之初顯化的一縷天火,那石頭曾被制進了一套祖器里,後來那套祖器被它的主人毀了,這石頭自己孕出了靈性,不知怎的投在了她體內,所以她不是什麼災禍妖孽,她只是運氣不太好,被這石頭選中了卻壓不住它的氣機。
她一時之間不知作何反應,臉上涼涼的才知原來盲眼也是能流淚的。
那小童子的師父傳了她半篇控火的秘術,並與她說,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這天火能傷人也能鍛體,只要沒被它燒死,便能被它焚的更加強大。
此間恩情有如再造,齊玉摸索着跪地磕了三個響頭,求他收她為徒,願一生侍奉左右報答師恩,他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只叫她好好練那秘術,他要去尋一件寶物即刻便要出發,離風年幼修為卻不錯,可護她左右。
於是她便在洞中與離風為伴,拼着全力去修那控火的法訣,這一修便是三十多年,離風還是一把稚嫩嗓子,齊玉卻已然白髮蒼蒼。
師父沒有回來過,他也沒有,她帶着一雙盲眼,無處可尋。三十多年裏,她勉強把那秘術修了個皮毛,雖還是控不住那天火,卻好在也傷不到離風。
後來,在她六十歲的那一年,離風對她說,你該上路了,今生該歷的都歷了,莫要耽擱。
他說要她好好活着,她努力去做了,他說他去去便回,她等了三十多年,也算儘力了。
回望這一生不可多得的幾許溫情,齊玉第一次主動燃起了天火,無邊黑暗中沒有火光,只有三十多年前北境一貫蕭肅的夜裏,她第一次摸索到了他唇邊微微的笑意,那該是極好看的笑容,那也是她滿是寒風的胸腔里第一次微微的悸動。
她問他。
“我叫齊玉,你叫什麼呢?”
“無塵。我叫無塵。”
“離風,你有沒有覺得,他很像一個人?”白染再次睜開眼時,年輕的瞳孔里透出一小點滄桑。
他很像那時候的齊玉啊。
“不像不像,像什麼。你那時第一迴轉世下凡,有些措手不及的事兒實在正常。後來不是遇見了師父,如今都皆大歡喜了。”離風皺了皺眉,真見不得她這副模樣。
小情緒瞬間收回,白染笑着揉了揉他肥胖小臉:“成吧,成吧。都皆大歡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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