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先有神還是先有人?
天後早逝,此番自然只有天帝一個氣勢非凡的在眾神浩浩蕩蕩的一禮間緩步行來。
一身三清袍,一枚七曜冠。無塵落了座。目光散淡的一掃,便朝之恆點了點頭。
儀式雖簡單,卻不能失了體面。之恆將眼神示意下去,片刻後殿門外便又響起一聲通傳。
她也曾是一族王女,端的起寶相莊嚴。她也曾是一脈天驕,做的出驕傲榮光。
而今紅羅衣裳錦繡繁華,精緻妝面也看不出容顏蒼白,再露出一雙眼睛,水遮霧繞,情意蕩漾。
封妃的法旨莊重嚴整,諸神皆嘆,且不論天賦資質,這曼華天妃當真天賜的容貌。
這樣的天賜容顏下亦是一顆小小心臟。
離風捏着掌心念珠,混坐在了東武真皇處,身旁正是真皇的大弟子暮刑。
暮刑身側隨侍的小仙娥年紀很輕,看上去嬌小可愛,俯身為她倒上一杯酒,輕聲道:“漪涵三千年前才入門下,見識淺薄,聽長老們說暮師姐曾是見過天後娘娘的,也不知比起這位曼華天妃來,又當如何?”
兩萬年過,暮刑也已步入上神小成境,少了幾分銳利,多了不少沉穩。
然把玩着玉杯,她恍惚一嘆:“我曾見她三次,天宮小宴她五色羽裙華麗盛放,於古族夜宴則是靈秀非常,卻都不及在靈族的那一場喜宴。便是今日如何浩大場面,又怎比得過那時二人眼中的情深三千。”
情深三千,亦成空。
這一聲嘆便如一把刀子剜進離風心中。
他怎不知那時師姐眼中的情深三千,從她中了邪一般的對他說她要嫁七殿下開始,離風就是最懂她用情之深的人。
他那時不能為她做什麼,如今同樣無能無用。
旨意宣讀完畢,禮官便上前取了她一縷神魂。再恭敬一禮,踏上雲階。
龍凰血脈,至陰至陽,便是一縷神魂亦是浩瀚威壓。
這樣的威壓下諸神垂首,眾仙屏息。
唯有離風。同為一身純血,他本是最濃厚純粹的臣服和敬仰。可今日咬碎了牙也站起身來。
他這樣突兀的一站,禮官動作不免一停。眾仙抬起頭來,卻也不動聲色,在場有位有份的這些日子早被敲打的沒了脾氣,沒位沒份的本也不敢妄動。
然只這般須臾一瞬,便有四處目光聚來。
白墨當先蹙起眉,指尖微微一動便遣了身側的仙侍上前。
無塵目光微轉,離風抬起頭與他四目相對,卻只淡淡一笑,端起酒杯:“萬族大宴,天帝納妃,真是又榮耀又體面。陛下恕罪,師父幾日前便又離去,因知大抵是趕不回來的,便遣了離風赴宴。”
他音調平平並無情緒,三言兩語間卻叫幾位有心人狠狠皺起眉。
嚴曼兒轉過頭來,見他將杯中酒飲盡,輕輕擱下,又是一笑:“陛下如今貴為三界之主,天下一切皆為您所有,但離風思來想去,倒是同師尊求得一物,拿來做這場喜事的賀禮,再合適不過。”
周身緩緩凝起層層的結界來,離風瞟了瞟身後幾位欲走上前來的仙侍,目中露出點滴森寒。
“眾仙皆知,曼華天妃對天帝陛下一往情深,而陛下亦是用情專一的本性,只是因有了師姐這樣的亡妻橫在中間,才叫陛下娘娘不能兩心相許從一而終。”他掌心一翻,便露出那枚清透的念珠來,兩指穩穩夾住,又緊接着道,“既是死的了人便該死的徹底,這般留下回憶不明不白又不清不楚,也當真礙眼。”
他幾句話頃刻間抖落,大膽又冒犯,殿中神仙皆未能反應過來,高高在上的天帝卻是驟然站起身:“離風!”
這一聲怒喝乍然響起大殿之內更是一瞬死寂,當今天帝何種冷淡威嚴模樣這群神仙妖魔心中皆知,殿宇之上已不是喜怒不形於色,那是所思所想一念之間便叫你不敢生出半分逾越。如今卻這般急亂又顧忌的神色,也着實顛覆。
一殿眾相,也唯有白墨和遲晚晚幾個親近之人才一瞬間反應出來離風指尖為何物。他們皆能感知到這枚念珠的氣息,心中是比過旁人千百倍的震撼。
難道真是林夕為離風從無塵那裏搶來這念珠?
種種反應,片刻之間。
驟然爆發的厚重威壓里終是有所顧忌,離風倒退數步口中溢血,抬袖一擦他又冷冷一笑:“彼時兩心成佩,之死靡它。而今她這把至烈之火,到底是在陛下心中燃盡了。非於清微天,非於萬年前,而是今時今日,亡於你心間。斯人已逝,執念何如?今日我便將這無用的念珠毀了,此後千載萬世,只盼陛下娘娘也能琴瑟和鳴再無嫌隙!”
念珠上溫涼的氣息是無塵終日裏流連於指尖的熟悉。
這樣的氣息絕不會錯。這就是那枚被他封進玉凈宮的記憶念珠。他看到的一瞬間便是心中一窒,後頭離風再說的什麼便仿若隔着水霧山海,模糊朦朧。
若當世還可有一人能這般悄無聲息解了他的封禁,當真只有尊神一個。
這樣的急劇變化之下,無塵也只來得及喊出一聲,又一瞬間落下高台。
他怎能有功夫去明白這究竟是何種意境?只知當下心中是無邊恐懼。離風想做什麼都行,想要什麼也都行,他都能答應,甚至是推翻一切不再冊封,只要他把他的念珠還給他。
只要這樣。
可離風話聲一落便將念珠碾碎成塵。當真沒有絲毫猶豫,就毀絕一切,再無迴轉。
此間種種,嚴曼兒甚至不能有時間去說一句話。她只看到無塵那一瞬間渾身僵硬,停頓片刻后雙眸中是天傾地陷般的絕望。
瞬息之間,瞬息之間。
這瞬息之間是不可預料也是不可挽回。
遲晚晚本能的慌亂起來,他身形一動便抓住離風暴退開:“你瘋了!”
遲晚晚是在保護他,可他卻兩隻眼睛死死盯着殿中的天帝,不肯放手。不是他瘋了,是天帝瘋了。
天帝真正瘋了。
那念珠化為灰塵的一剎,是又一柄利劍,穿越時空般劈進他心神,斬在他腦海。而這劍帶來的所有痛苦折磨,全都叫囂着化成兩個字。
沒了。
那個記載他過去種種情意歡好的東西。沒了。
沒了就是再不能擁有,再不能存在。是虛無,是毀滅,是成空。
這是他的東西,他可以不去記起,但不能失去記起它的選擇。可是這東西已經沒了。沒了又要怎麼辦?
無塵僵硬着身子一點一點低下頭,看到自己這一雙手。
他看不到自己一雙手,目之所及,是烈火焚燒,也是寒冰玉魄。是她熱淚長流,也是她如花笑靨。
“陛下…”
天妃這一聲呼喚甚至都沒能落入天帝耳中。
天帝從來都是看過自己這位天後的,在父親的記憶中,在地府的三途河邊。姑娘很美。卻分毫不入他心。
如今他又看到了。在寒冰中凍的青紫的顏色,在烈火中燃成璀璨的塵埃。
而一殿神仙也都惶然莫名的看着天帝這般失態模樣。白墨一個眼神止住了白茶同予安的動作,緩緩起身,卻還未來得及說上一句,便看到無塵驀然回過頭來。
那眼神里是破碎成空后的毀滅掙扎。
雙手顫顫,他不記得。他怎能不記得。
他知道她在那裏,他就可以這樣好好過下去。他知道她不在了……她怎麼能不在呢?他從未想過她會不在啊!從未想過他連一顆珠子也留不下啊!從未想過掌控一切的天帝…會這樣無能為力的眼見這點屬於自己的不被打擾,終是消失成空。
無塵目光恍惚的掃過一殿神魔,那些近近遠遠的面孔,那些美好又猙獰的面孔…
這一方大殿,何止千百面孔。他恍恍惚惚的看過去,每看一眼,愈痛一分。
不是心臟上的痛,不是肉身上的痛,是無孔不入的鑽進他靈魂,又毀天滅地的破碎。
他看過這千百面孔,看不見他的妻。
那是他的妻,他結過兩心佩的妻。
回憶就這樣如霧似風,亦不知是破開了幾番封印,剎那間迅猛又暴烈的衝進他腦海。
天帝的眼睛裏一瞬間添上千變萬化的顏色。
那一刻看到他的白墨忽然就覺出徹骨的寒冷。不是無塵,不是白染。而是他只怕此刻之後,或許是場他也無力阻止的禍亂。
誰言真?誰言假?
是早一日想起便少一分折磨?還是晚一日知道就多一分淡漠?
如今白墨才在這樣的眼神里知道。是早早晚晚都如一般的凄絕。
天宮盛宴怎如離風所言,寒潭初遇又哪有他人相見?更別說凡塵兩世刻骨銘心和古境千年的朝夕相伴。
這風暴連續不衰的在他神魂肆虐,是啊,他記起了,他記起清微天星辰閃爍,他可愛的小妻子留在他心上的幾個問題。
這世上是先有神還是先有人?是凡人修鍊成神,還是神明墮落為人?冥冥之中,又是誰,叫人生而為人,叫神生而為神?
天帝用盡全力去閉上眼。
閉上眼亦是清微天。是清微天濃黑無際,唯有他這一身金色火焰燃燒出涅槃的血和命,而他的妻,滿面皆淚的告訴他。
“無塵,忘了吧,你要忘記,然後…重新去活…”
那是他重生之後的第一眼,這第二世生命,他們之間,也就只有那麼一眼。
一眼過,他當真全數忘記,當真重新去活。
再睜開眼睛,天帝已不是天帝。
無塵走到那位滿面愕然的禮官面前,指尖顫抖着拂過。那一縷用以結契的神魂飄然散去。
正如天帝的身影,在這樣一場萬界大典的終宴上,封妃結契的儀式上,毫無徵兆的飄然散去。
徒留一殿神魔面面相覷心神震撼。
那一縷神魂散盡,無塵甚至沒能留下一個眼神就這般離去。這離去是又一場不可挽回。
滿座神魔有誰能知,又有誰不知?
大殿之上,華服的天妃挨過這翻覆場面,在一片嘩然中微微垂首,望着這一身火紅衣裳,她胸前終於也滴滴答答流出血來。流在衣服上,一點也不顯眼。
這場景就像有人對她說過的那樣,屬於你的東西,大多數時候你或許不能確定,但不屬於你的東西,你心裏一定會知道。
如今她知道了,是不用去思考就知道。
情滅之日,身隕之時。
他拒了她不是情滅,他娶了旁人不是情滅,他死了也不是情滅。他這樣再世為神百轉千回卻依舊宿命般的一心一意,沒有半分停留的將她棄下。這才是情滅。
大赤宮的正殿真正寬闊,她一步一步拖着身子朝殿外走,怎麼也走不到頭。滿身的血也是不夠她走到頭。那血液肆意流淌出來,流過她的衣裳杳無蹤影,流下她的裙擺卻拖出猙獰痕迹。
她捂着胸口再也不能呼吸,可她還是想走出去。
嚴曼兒落下淚來,誰來幫她走出去。
這裏儘是詭異氣氛和冷漠神仙,她終是走不出去。
錦繡華服層層疊疊將她包裹住,拖拽住,再壓垮下來。
走不出去了。
她絕了念想就這樣倒下來,跌進一個懷抱里。
那懷抱並不溫暖,並不有力。急促且生硬。
雙睫緩慢扇動,她看到那是白墨的眼睛。
他接住了她,於是他的淡銀色長袍頃刻間就染上了血,臟污起來。
白墨望着她這一身透體而出的血,生硬的環住她倒下來的身體,目光急促掃過,又顫着聲音問出來一句。
“疼嗎?”
疼啊。
怎麼不疼啊。
嚴曼兒咬着蒼白的唇,忽然就在白墨這道目光里爆發出無窮的委屈。
“疼。”
這是她留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個字,一句話,一段情。然後就閉上眼睛。
“曼兒!”
他聲音沒有力道,急匆匆落在她耳邊,元神寂滅的一瞬,她想到,她愛了一生的那個男人,從來也沒有這樣叫過她。
一個神仙的死亡,需要多久?
白墨緩緩閉上眼睛,將她收緊在懷裏。直到她蒼白如紙的臉頰貼在他的胸膛上。
“疼是要你知道教訓。可你總也學不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