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我知六哥,如六哥知我
不等崔灃開口,何修遠又道:“第三進中堂位置是一棟三層塔樓,底層本來是方家祠堂,後來改了供奉孔孟先賢。但據……打探,那裏其實有一條通往外面的密道,眼下貢院被圍得鐵桶似的,你我又都是軍中熟臉,不適宜正門出去,只能走密道。”
見他有理有據,崔灃便遵從安排不再多問。口中想謝,看看眾人,又覺得謝字難以出口。在她已去的十數年人生中,幾乎沒有過這種帶點惶恐的感激情緒,這陌生感令她對自己幾乎起了憐意。隨即想來日方長,待逃出生天,有機會必將回報,便不再過多糾結。
何修遠和何瀾齊率先走了出去,秦不棄落後半步湊近崔灃,低聲道“勿信他人,見機行事”。
崔灃神色一凜,不置可否。
秦不棄眼神又一暗。
出了號舍,暮色深重,衙役們的屍身癱倒在地。
四人顧不上惜別,一西一東,鳥分一般散開。
秦不棄趁人不注意,在死去的劉三兒手上刺了一劍才快步跟上何瀾齊的步伐。
崔灃因腹中空空,神思大慟,又見地上癱着不知死活的人,一時腳步發虛,踉蹌了一下,幸虧被嚴陣以待的何修遠接了一把才沒摔倒。
觸手是一片軟糯,殷切而無人知曉的心意,寒冰一樣的現實,爭得你死我活,一片紛雜中,何修遠清楚地知道,無論誰贏了,彩頭都不會是這一片帶着體溫的衣角。
崔灃深深看了一眼發獃的何修遠,輕輕掙開,一馬當先地向前走去。
何修遠看着前面挺直的背影,眼中閃過複雜的神色,快步跟上。
沒多少路,果然看到一個鎖着的西角門。
何修遠上前一步,將“現打的”鑰匙拿出來一一試過,終於在第四個時匹配上了,二人不自覺鬆了一口氣。
拔了鎖,慢慢推門查探一番后,二人閃身入內。
“啊——”忽然,二人聽到遠方傳來一聲驚呼。極短促,彷彿剛一張口又生生將尾音吞掉,跟點了捻子后扔水裏的炮仗似的。
何修遠和崔灃對視一眼,雙方眼裏都是焦躁,是何瀾齊!
聽聲音,他們應該也已到了第四進院子。二人藉著花木掩映,小心往東看去。可惜天幾乎全黑了,距離有些遠,看不真切。
崔灃道:“他們應該遇到了麻煩,去看看。”
何修遠沒動,皺着眉頭似乎難以抉擇,最後他橫下心來道:“不管他們,先送你走。”
說著上前拉崔灃,他本來是要拉袖子,誰知崔灃正好抬手,便誤打誤撞握得向前了些。
天光晦暗,四野寂靜,她的指尖正好落在他的掌心,崔灃只覺一股溫熱隔着布料包裹住自己凍得僵紫的手指。她貪戀這點溫暖,卻還是抽回手,堅定地說:“不,去救瀾齊。”
何修遠無奈,答應了,示意崔灃先行。
崔灃看似轉身,實則立刻迴轉。
何修遠一記手刀將劈未劈,尷尬地默默收了手。
崔灃認真道:“我知六哥,如六哥知我。如若今日瀾齊因我涉險,即便我僥倖逃過一命,終生也是難安。”
何修遠嘆了口氣,越過崔灃在前方帶路,二人小心地鑽花過木,一路向東。
何瀾齊和秦不棄剛進了第四進院子就遭到了偷襲。
來人輕功極高,直到秦不齊受了一劍,他們才察覺“他”的存在。
這一劍毫不留情,頃刻間,秦不棄倒在血泊中,近乎昏迷。
何瀾齊嚇得跌坐到地上,驚駭地盯着黑衣人,即便在黑暗裏,也能感覺到陣陣殺氣。
她想,完了完了,今天要交代在這裏。死前竟然連“來仙樓”的烤鴨也沒吃上,還有香酥糕點,大嫂烤的梨……
沒想到,解決了秦不棄,黑衣人便收了劍,彎腰伸手來拉何瀾齊。
隨着靠近,何瀾齊感覺黑衣人不僅已經斂了殺氣,甚至有些親熱溫和之意。抓住她手腕的手,有些柔軟的肉感,她甚至聞到一股有些熟悉的熏香,記憶不假思索地自行探究,在哪裏聞到的呢……
還沒等想出個所以然,她感覺黑衣人殺氣陡升,握着她的手忽地收緊。那人力氣極大,一把將她提了起來,接着手腕一松,改為掐住她的脖子。
何瀾齊一聲驚呼響了半聲就被卡住,電光火石之間,她識破了黑衣人的身份,有些艱難道:“嬤嬤……我是……瀾齊……”
黑衣人一愣,嗤笑一聲,並不否認,握劍的手利索地拽下面巾,露出一張略有些發福和經了風霜的面容,既有着普通大院僕婦的精明,又少了些世故,多了點柔韌,正是自小照看崔灃的王嬤嬤。
王嬤嬤自然也認出了這位常和崔灃廝混的何小娘子,卻不僅不放手,眼神反而更加戒備,冷道:“何小娘子,為何假扮季幽,是令尊派你來的嗎?”
何瀾齊心裏寬鬆后,動作幅度很大地搖頭道:“嬤嬤,我……被……勒死了!”
王嬤嬤神色複雜,略一思索,威脅道:“你最好不要尋事。”
何瀾齊猛點頭。
王嬤嬤慢慢放開了何瀾齊。
何瀾齊得了自由,三分真七分假地咳嗽,邊偷眼看嬤嬤。本想如往常一般撒個嬌,一接觸王嬤嬤露在外面的眼神,萎了。稍順了順氣就立即正色道:“我們都是來救季幽的,我留下來代替季幽,佯裝被他抓住交官,為他們爭取時間。”
何瀾齊說著,指了指秦不棄,隱隱有控訴嬤嬤不仁的委屈。
王嬤嬤本不想理會,何瀾齊的小兒女的情態到底影響了她,嘴裏不受控制般滿是嘲諷地解釋:“放心吧,死不了。”
何瀾齊聞言,大鬆了一口氣。
王嬤嬤信了何瀾齊三分,聲音緩和不少:“季幽如今在哪?”
何瀾齊道:“六哥帶她走密道,此時應該……”
“密道?”
何瀾齊見嬤嬤情緒平穩不少,膽子大起來,現學現賣道:“貢院原本是前節度使方家的外宅,最後一任節度使方先英至今下落不明,死了,出家了,雲遊了,甚至成仙了,反正說什麼的都有。官府就把方家的宅子收了,此處被改成了貢院。在第三進那裏有處密道,直通到三條街以外。六哥打算帶季幽從那裏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