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將門之女
驚蟄黃昏,幽州貢院。
山雨已來,唯有此處還是一方凈土。
“咚——咚——”
隨着一聲響似一聲的銅鑼聲,春寒料峭中,靜如深潭的貢院漸漸冒出各種雜音。腳步聲、捲紙聲、開鎖落鎖聲、壓着嗓子的談話聲密密湧起,各路學子還未出貢院已經開始思量到哪個快意的地方一舒十年寒窗苦,碎細熱鬧里蘊藏着含苞待放的鬆快。
自大周女帝首開女子科考以來,近年不乏女子參加,只是到底不如男子普及,這一批也不過十餘人,悉數被安排在了貢院末進的女子考區。
女子考區的號舍都是單門獨室的,大小條件比男子號舍要好上一些。不過也就是鴨蛋和雞蛋的區別,連日被鎖在其中,整個人跟散了架似的。
崔灃的目光虛虛掃過自己殫精竭慮幾日寫成的考卷,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又輕輕地展展平。想到嬤嬤定是已經備好了豐盛的晚宴,面上不自覺露出笑意,下意識地抬頭看着鎖住的舍門。
外面的聲音漸漸弱下去,但收卷者還沒來。
崔灃正準備起身探查情況,終於聽到了腳步聲。她先是鬆了一口氣,接着湧起一陣疑惑。
門外的腳步聲整齊又沉重,且明顯不是一兩個人,她太熟悉這種聲音,只因在自家校場早已聽了無數回——來自官兵的腳步。
收個考卷要官兵?還不是一二個?
科考期間貢院外確有官兵把手,但這幾日內部分卷、監考、巡視等均是官員儒生,現在是什麼情況?
還沒等她想明白,啪嗒,鎖開了。
眼睛瞬間不適應地眯起,又一下子震驚地瞪大——門口堵着一排衙役,約莫五六個人。
為首的還是個熟人,崔家馬奴秦不棄。
他平時主要負責飼馬,有時也牽馬等在府門前的上馬台處,伺候主人們上馬。整日影子似的沉默,彷彿除了侍馬,腦子裏沒什麼別的想法。大約是從事馬夫行當久了,一身的伴馬痕迹,穿上官服還是跟要擼袖子上草料似的。
崔灃驚疑問道:“你怎麼在這兒?”
秦不棄眼神閃了一閃,並未作答。
反倒是旁邊的一個流里流氣的衙役,擠開秦不棄,裝模作樣地問道:“可是崔義文之女崔灃?”
崔灃不答。她意識到事態非善,只是實在想不通在幽州地界上,父親是節度使,既是縣官又是現管的,誰會來尋她的晦氣。
那衙役本就是個街滑子,家裏略有點祖產,原是這群人中的小頭目。結果被上頭指派了個馬奴壓着,一肚子不忿,又看崔灃是個儒生裝扮的小娘子,膚白貌美的,便故意搶秦不棄的風頭。
秦不棄不為所動,甚至不着痕迹地往旁邊讓了讓。
那衙役一臉滑頭相地繼續道:“崔義文意圖謀反,現奉命緝拿亂黨餘孽——”
哄——
彷彿一團火炸裂在崔灃的腦中,她被這從天而降的噩耗砸的險些暈倒,衙役隨後說了什麼她全然沒有聽清。
旋即,她想一定是科考太累出現了癔症。不然怎麼覺得宣判噩耗的官話有股子街口常年飄蕩的下水渣滓味?彷彿為了自證,她為難自己般儘力拉動面部,想扯出一個牽強的笑。
那人自顧自地說:“驗明正身,拿下!”
說完不待他人動手,自己邪笑着拿了枷鎖走過去。
這下,他的醉翁之意,任誰也看得出來了,秦不棄的手悄悄握緊。
謀反。
亂黨餘孽。
崔灃的腦子被這兩句話癲狂地來回碾壓,眼前一片模糊,彷彿入了幻境,周遭一切與她的神智好像隔了一層。
那流子不急不緩,動作間甚至帶些憐香惜玉的意思,浮了滿臉的油膩,枷鎖的陰寒之氣,令她惡寒。
崔灃本能地反手將枷鎖打翻在地,並將衙役一推,令他跌倒在牆上,若不是號舍狹小,只怕能摔個狗啃泥。
崔灃從小兵窩裏長大,雖說只會些假把式,但因心內狂亂未留力氣,衙役又毫無防備,所以一擊得手。
人心向賤,她若束手就擒,衙役們可能會如臨大敵。這會兒見她不痛不癢的反抗,反而一陣鬨笑。
“劉三兒,連個小娘子都搞不定啊!”
“別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人家可是節度使千金!”
“什麼節度使千金,等成了官奴有你好看!”劉三兒羞惱,一邊站直一邊狠狠道。
狠話是放了,但無奈“鴨蛋”實在狹小,還有一塊可供書寫的桌板擋着,粗手粗腳的漢子拎着臟污的大枷鎖在其中挪轉已經費力,更別說對會些拳腳的姑娘動粗了,實在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秦不棄是這些人中最端莊的,穿了新衣捨不得換掉似的。他一直沉默不語,看到衙役吃癟,飛快低頭掩去嘴角的笑痕。然後慢慢站了出來,雖端着不同往日的官架子,卻謙卑甚至有些討好地對眾人道:“諸位大哥,號舍狹小,此女不過會些花拳繡腿,不然您幾位去外面歇息片刻,我來對付。”
這些人都是靠家裏塞錢托關係買來的差事,十足的混了多年的少爺兵痞子,屁本事沒有,混鬧一個頂仨。任是誰的天下,也不過是混口飯吃。他們本來就不服馬奴出身的秦不棄,此時看他“懂事”,便也順水推舟地出去歇着。外廊有半人高的檯子,原本還算整齊的隊伍不到半盞茶就破了相,橫七豎八地散靠坐在檯子上,插科打諢。
室內一下安靜了,秦不棄的目光近乎貪婪地盯住崔灃。
崔灃心裏翻漿倒滾,面色慘白,身板卻站得筆直,冷笑道:“看來我崔家的上馬台不夠高,配不上你的鴻鵠之志啊!”
有周以來,節度使之位向來是幫主人守着魚塘的貓。所謂“謀反”,只是很多事情的遮羞布罷了。她既不相信父親謀反,更對這種猛獸牙縫裏剔肉還不自知的人很不齒。這一句看着不是破口大罵,卻對這個妄圖攀爬的馬奴有股直擊痛點的殺傷力。
秦不棄並未生氣,他的目光——如果她仔細看的話,底處有股化不開的柔情。
與他的目光形成鮮明的對比的是他的聲音,冷漠而大聲:“崔府滿門被滅,你父親也已死於……人手。你還是乖乖就擒,也少受些苦楚。”
原本崔灃內心還是抱有一線希望的。聽到此刻,只覺心臟彷彿被揪了一把,一股甜腥直衝出來,她彎腰一咳,鮮血滴落在桌上,波及到未及收的試卷,白紙黑字上立刻像開出一朵妖冶的花。
崔灃忙心疼地用手去擦抹試卷,但血跡反而越擦暈染的越多,她也不管,只一遍遍擦拭,彷若屋內並無他人,而她只是一個不小心將答卷弄髒的考生,唯有發白的指尖戰慄不止。
“別擦了,亂黨餘孽還能成新科進士不成”,秦不棄皺眉繼續朗聲道,同時在心裏補充一句,女孩子哪裏需要讀這麼多書。
崔灃忽然抬起頭來,惡狠狠盯住他,如果眼鋒是火,只怕秦不棄已經被燒成了灰。
崔灃的面容與幽州本地濃眉大眼的姑娘相比更偏纖弱,膚色過於白,眉睫又過於油黑,嘴上血跡未凈,恨意令她眼眶通紅,如雪裏黑枝梅綻。但她身形挺拔不動,近乎決絕地剋制悲痛和軟弱的情緒外露,秦不棄一震,被這孤瘦冰玉之姿震懾了。
到底是將門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