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零一、望月
崔岪道：“二哥，你到底有何苦衷？”
秦嚴信搖搖頭，不再言語。
崔胤忽然驚叫道：“王伯！王伯！”
王飛江整個人有大吐了幾口血，眼看要不行了。
崔岪連忙對秦嚴信道：“二哥！王伯乃巫族長老，你若有辦法，趕緊救他！”
秦嚴信搖搖頭，不知道是說不願意救，還是沒有辦法。
他事不關己，似乎無欲無求，等着下鍋的鹹魚一樣的模樣令崔岪氣憤不已，憤怒沖紅了她的眼眶，心口某塊經年淡漠壓制的痂忽然被連根拔起，鮮血和刺痛席捲而來，崔岪身形晃了一晃，被站在身邊的何修遠扶住。
何修遠不敢看她，雖然知道不是崔灃，還是無法坦然面對這張面孔。
王飛江已經奄奄一息，他抓着崔胤的手：“裴公子，你知道那個地方的，將我葬在那裏，和她一起……”
顯然王飛江的神智已經不太清晰，崔胤頂着裴琿的面目，便被錯認為裴琿，只是他此刻也顧不上正名，點頭道：“好的，可是……”
他想說“那裏”是“哪裏”？
王飛江忽然露出一絲虛弱的微笑：“我終於可以死了，這麼多年我都在等待死亡。有時候人死也不是容易的事情，現在我終於可以去見她……”
沒有人知道他在說什麼。
一代巫族長老，就這樣死去，臉上甚至含着一絲欣慰的微笑。不知道他的人生給了他怎樣的痛苦，他又是因為什麼原因需要“等待”一場死亡，然而看着他解脫一般的樣子，還是忍不住要抱不平。
因為始作俑者，毫無悲憫和愧疚，他甚至看也不看王飛江道：“誰不在等待一場死亡，能死也是一種幸事。”
這句話惹怒了眾人，空氣中此起彼伏的呼吸聲彷彿匯成了一句話：“那你去死吧！”
崔岪自以為幾十年磨礪之下脾氣已經非常溫文，但她此時再也控制不住恨鐵不成鋼道：“你們到底都有何苦衷！到底是為什麼！”
秦嚴信憐憫地看着崔岪：“這個問題你是不是憋了幾十年？”
崔岪的情緒幾近崩潰，她想，是不是憋了幾十年？也許是吧。
她曾經日思夜想、夜不能寐，只想求得一個答案。因為她實在不知道為何當初楓林唱晚，瀟洒恣意的一代人會逐漸走向頹唐、墮落，彷彿被惡魔扼住了咽喉，只會對人世間釋放惡意，只會展示退敗！明明都是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少年，明明都有着一腔熱血和抱負，明明彎弓射鵰、對酒當歌時滿盈着意氣風發，為何會是這般的結局？殺妻棄子，踐踏誓言，毫無悔恨！
很多年，她以為自己已經放棄尋求答案。她想，人生不就是這樣，人不就是這樣，有什麼好想不通的，為何執着於別人帶來的傷害，執着有時候會顯得弱勢，顯得無法忘懷，所以放棄執着，看淡仇恨，希望以此令自己立於不敗之地。她一直以為自己做到了，與世隔絕，忘記愛恨，平淡度日。
然而直到這一刻，她才不得不承認，她多麼想知道一個答案！她還在執着，哪怕虛弱。
秦嚴信道：“我們不告訴你，是對你的一種保護。”
崔岪簡直要被氣笑了。
由於她的魂在崔灃的身體裏，所以一顰一笑格外牽扯何修遠的心，他總是難免陷在崔岪的表情里。見崔岪心情起伏太大，甚至有些慌神，他幾經躊躇，還是道：“請您務必保重，天無絕人之路。”
崔岪紅通通的眼眶忽然對準了何修遠，一接觸到他的目光就明白了他的心思，如昏昏欲睡還要強撐着搖頭晃腦的孩童在先生面前一般，無處遁形。
她恍惚起來。
“天無絕人之路”，這句話她當初對着方先英說過，在他們最為走投無路的時刻，那時候她的眼中應也有這樣的光。
崔胤道：“族長也是混沌界的人？你們父子費盡心機，不懼犧牲也要將我們留下，一定有極為重要的原因，除了可以復興巫族實在是想不到還有其他什麼原因。可是，族長怎麼確定那人可以保證巫族的復興呢？”
崔岪道：“二哥受的教訓還不夠嗎，為何還要相信那個人，他總是鬼話連篇。”
秦嚴信表情極其細微地懂了一瞬，接着是和秦昭當初一樣的堅定。
崔岪假裝自己並未注意到這一點，換了個問題道：“二哥可否聽過五福令？”
秦嚴信的臉上露出意思詭異之色，夾雜着痛苦和憎恨，但他只是淡然道：“阿崔，不必枉費心機套我的話，從現在開始我不會再開口回答問題。”
崔岪道：“方先英自顧且不暇，人不人鬼不鬼地躲在暗無天日的地方，你竟然願意聽他一面之詞，愚蠢！”
崔岪看了崔胤一眼，崔胤立刻接收到了信號，崔岪在暗示他也說電話。
崔胤和三皇子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始明朝暗諷，他們其實在賭，秦嚴信是個愛慕虛名到極致的人，若真有什麼苦衷，不會這麼沉得住氣的。
何瀾齊看出了問題，裝作很煩躁道：“崔胤，你們能不能歇會兒，不必再給這種人開脫了，這不明擺着不安好心給人做棋子嗎，幹嘛非要搞得他多麼迫不得已似的。況且現在的他就是個濕了的炮仗，再也不會發出聲響。”
秦嚴信眉頭深深皺起，被一個小娘子這麼直接諷到臉上，確實不是容易接受的事情。
但秦嚴信竟然還是沒有反擊，他看了看天空，暮色已經開始漸漸將大地合住，圓月已經升起，在天光暗影里低調地懸着。
秦嚴信喃喃自語道：“都結束了，馬上一切都結束了。”
他眼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執着和狂放。
崔胤看着族長，腦中飛快地閃過一個畫面，好像在哪裏也見過有人這麼看着月亮。在哪裏呢？他隱約覺得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但一時毫無頭緒。
三皇子道：“他們應該是拿我們來祭祀。”
崔胤腦中“轟”的一聲，立刻想起來自己在哪裏見過這幅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