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驚蟄之變
大周會興十一年,正月十九,驚蟄前一日,北風卷地,春雷驟響。
未蟄先蟄,人吃狗食。
驚蟄日雷動自然是順天應物的吉兆,但蟄前打雷,主凶年,大不吉。
幽州城的平民百姓們昂着臉觀天半晌,實在想不出老天爺為什麼不能多等一天再打噴嚏,紛紛嘆了口氣,更加慎重地忙着準備驚蟄當日的祭白虎、烤梨諸事。
當晚,白日嘆的氣還沒散盡,幽州城平地滾起更大的驚雷——節度使崔義文滿門被滅!
據說崔義文狼子野心,不滿蝸居小小幽州城,屯兵自重,圖謀京都。誰知被崔家馬侍發現了端倪,急告大將軍何盛田。
何盛田臨危不變,神速召集幽州軍中親信部眾和“有良”軍將,連夜闖入崔府擒反賊。
何將軍下令,凡抵抗者,殺無赦。
一時之間,崔府家眷僕婦,上至耄耋老人,下至總角黃童,包括待產孕婦,悉數成了刀下亡魂。
昔日高門世家血流成河,幾無生機。
崔節帥倉皇間躲入密室,被那名馬奴尾隨而至,趁其不備斬其首級。
崔義文一死,崔氏節度幽州十五載的歷程告終。幽州眾將聯名上書,請求朝廷改任何盛田為節度使,用詞頗為強硬,擺明“只認何將軍”,如若不然,“局面恐難預計”,朝堂嘩然。
這一系列事件,史稱“驚蟄之變”。
但這都是后話了。
何盛田從崔府走出來時,天剛放亮。
他滿臉疲憊,出門的剎那踉蹌了一下,跟在身後的何仲麟趕緊上前扶住父親。
何盛田回首看了一眼崔府的門楣,又望了一眼天,長嘆一口氣,只覺吸入的全是腥臭,令他頗感不適,復又皺眉輕輕嘆息。
何仲麟忽然覺得,這個昔日自己仰望膜拜的男人如此蒼老而脆弱。大事初成,父親卻長吁短嘆,甚至戎馬一生竟然受不了血腥氣,他直覺這份脆弱里包含他對崔府的……憐憫,簡直匪夷所思。
但他什麼都沒有說。
果然,片刻后,何盛田恢復了一貫的威嚴神情,沉聲問道:“準備好了嗎?”
何仲麟忙退後一步,拱手恭聲道:“一切就緒,只等將……節帥令下。”
這聲“節帥”作為馬屁,拍的略有些跌宕起伏。
何盛田的第一反應是難堪,有些“嗟來食”之感,但油然而生的氣惱在竄起的過程中受到不明心理的凈化,立地成佛般轉化為一個非怒似嗔的瞪眼:“崔騰向來善戰,不得掉以輕心,其他……等塵埃落定再說。”
“崔騰”就是何仲麟的命門,眼中的陰狠一閃而過,咬牙切齒地應道“是”,而後一揮手,幾名軍將隨他離開。
身後一下子變得分外寂靜,何盛田又回頭望向崔府,這回目光卻被不遠處的一個人堵住。他應該是之前走在隊伍之後,軍將們離開才被露了出來。
何盛田目光瑟縮了一下:“你怎麼還在這?”
那人見狀,飛快地高舉着手中之物道:“請節帥示下,此物該如何處置?”
何盛田被駭地幾乎倒退一步,侍從何利想去扶他,卻被頗不耐地拂開。
何利面子上掛不住,轉而斥責那人道:“混賬東西,敢拿這等腌臢物衝撞節帥!”
那人正是那名馬奴,手中托舉的是崔義文的首級。
何氏父子就屍體的處置方式產生了分歧,何盛田認為人死應該入土為安,何仲麟卻堅持要鞭屍三日。一時沒有得到明確命令,沒想到那人竟一直拎在手裏。
血已經凝結,一向以儒將聞名的人死於非命,面目也是稱得上猙獰的。那人身上有着苦力慣有的麥色皮膚,唯有一雙手卻白的突兀,沾上半干不幹的血跡,看上去頗為驚悚。
那人聽聞斥責,慌忙將首級垂於身側,跪地請罪。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何利覺得他的動作間有股珍重的意味。他了解這種心理,卑賤之人靠着狠毒替新主子解決了麻煩,自恃立了功,便只一心想着好處,完全罔顧了請賞之物的陰毒駭人,不禁嫌惡地在心裏鄙夷,眼皮子淺的賤胚。
何盛田卻沒在意這些細節,他早已轉開目光,輕咳一聲,強自鎮定道:“罷了。崔賊謀反,首級就懸挂城牆之上吧,以儆效尤。”
說完也不聽那人回應,只想趕緊離開。
只聽那人朗聲道:“節帥,小人還有一事相請。”
何利不耐煩道:“斬殺崔賊有功的,隨後自會論功行賞,此時休要耽擱節帥大事。”
那人待他說完,方不急不緩道:“秦不棄為節帥效力全出自真心,並不在意封賞,所請乃另外一事。”
這一聲聲“節帥”令昔日的何將軍舒坦不少,聞言頗有興趣地問:“哦?”
秦不棄垂首道:“崔……義文之女,如今正在貢院參加科考,小人想自請前去緝拿。”
何盛田看着跪在地上請命的人,之前的一些耳聞冒了出來,有些嗤笑道:“你棄暗投明是因為這個?”
秦不棄顯出幾分局促:“自然也因為仰慕節帥風采……”
“竟是個情種”,何盛田似乎被愉悅到了,分享似的與何利對視,後者趕緊附和訕笑。他本是頗易猜疑人的,卻給了眼前的人幾分正眼,玩味道:“念你一片真心,不若本帥回頭將她賞你如何?”
秦不棄更加低首,並不發一言。
何盛田哈哈大笑。
接着他眼神一變,正色道:“崔賊只有一雙子女尚未歸案,你若能與少將軍一道凱旋,本帥重重有賞。若辦砸了……”
他沒有明說,但語氣神態已經充分說明,結果並不是小小馬奴可以承受的。
何盛田滿意地看着跪着的年輕兒郎打了個寒顫,對自己的將威盛存很自得,這種掌控欲沖淡了他的虛弱,交代完便步伐輕鬆地離開。
緊跟其後的何利走出一段后悄然回頭,深深看了眼秦不棄,只見他仍兀自跪着,頷首低眉,神色不清。手裏的首級微微高於地面垂着,令人作嘔。
光天化日之下,何利只覺得有股沉沉的死氣籠罩着那人,他的目光被蟄了似的皺着眉轉回。
天漸漸大亮了,這個早晨和平日似乎沒什麼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