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走吧
人在活着的時候,總覺得“人”是萬壽無疆、刀槍不入的,因而一點點利益得失都能引發一場歇斯底里的大戰。然而當生命的大限來臨,當冰冷的不長眼的武器入體,反而會恍惚,人生如此短暫而脆弱嗎?
崔灃不敢去看中了箭的嬤嬤,她甚至不知該如何下手,裴琿很有眼力見地過來幫忙,扶着嬤嬤讓她儘可能舒服的躺下。
嬤嬤沒有看他倆,而是看着這間房屋。她所料不錯,這正是那間書房。
她的眼眶紅通通的,奄奄一息中流露出懷念和依戀:“能死在這裏……我此生無憾。”
崔灃:“嬤嬤,快告訴我怎麼療傷,我要救你!”
王嬤嬤搖搖頭,答非所問:“這裏不是方家的外院,這是……你們的家。”
嬤嬤又糊塗了?
王嬤嬤力竭,閉上眼睛,彷彿睡了過去,崔灃伏身大哭。
王嬤嬤迴光返照一般睜開眼睛,言辭清晰魂不在身上似的道:“溶溶很好,溶溶很好。”
崔灃哭道:“嬤嬤……”
只聽王嬤嬤道:“好孩子別哭,你出生時月色溶溶,自那之後我再也沒見過那麼美的月色。”
王嬤嬤看到裴琿也在身邊,有氣無力對他說:“好孩子,照顧好我的溶溶……”
裴琿眼睛也紅紅的認真說道:“我一定會照顧好娘子的。”
嬤嬤露出一絲笑,繼而再也睜不開眼睛,只是嘴唇還在嚅動:“蘭溪……一定要去蘭……”
話沒說完,整個人就失去了生息。
崔灃哭道:“嬤嬤放心,溶溶一定送您回家。”
裴琿道:“我娘說人死後最希望看到親人活的很好,娘子,你不要哭啦。你看我都忍着沒哭,忍的很辛苦的。”
說到最後,聲音裏帶了哭腔。像一個佯裝懂事的孩子,與他高大的身軀實在不相配。
崔灃本來極為心痛,結果被他滑稽的模樣鬧散了,只覺又是傷心又是茫然。
裴琿又道:“娘子且去尋半仙兒,我來給嬤嬤整理儀容。”
崔灃知他是要取箭,怕自己看見難過,心裏不禁一暖。又想到,這一大會子了,崔胤一直未跟上來,怕是有什麼變故。
聽到外面刀劍聲歇了,忙出去尋他。剛走到門口,聽到院中一聲低喝:“休想!我不走!”
崔灃過去一看,崔胤像是被一道看不見的繩索縛住,很不情願,幾步一掙扎地被迫前行。旁邊跟着的應是押送之人,年紀也不甚大,一身青衣,無視崔胤的叫囂,只一味往前走去。
院子裏已恢復平靜,箭矢、刀劍全然無影無蹤,彷彿之前沒有發生任何事情。月華流淌,小院較之前甚至多了一股溫馨之意。但崔灃剛剛見識了它的嗜殺無情,這會兒萬萬不敢掉以輕心。輕手輕腳的,生怕再觸發了什麼機關。
這邊崔胤已經由強硬改為示弱:“師兄,算我求你了。我還有事未完,現在真不能回去。待這邊事情一了,我立刻自行回去向師傅請罰。”
那青衣人已經被纏的沒法,狠狠心道:“我來之前師父已經下了死命令,無論什麼法子,務必將你帶回。”
崔胤看師兄不為所動,真急了:“師兄,你應該知道我要做的事重逾我本人的性命,你們盧嶺不是一直宣揚仁愛嗎,我置家仇不報,置骨肉親情不顧,人都不是,還仁愛個毛!”
青衣道人忽地立住不動了,嘆了口氣道:“我的任務只是帶你回去,個中詳情並不了解。但師父令我轉達一句話給你,崔灃身世特殊,如不遠離她,你將仙途盡毀。”
崔胤氣極:“狗屁!她一個小姑娘……季幽……”
崔灃露出一絲苦笑,今晚被迫聽了兩次牆角,每次都是驚天大秘密,洗刷着她對人對事的看法。
崔胤道:“季幽,別聽他胡說,他這人在盧嶺就特別能扯,跟個沒氣節的廚子似的,黑的白的一鍋燉,誰愛吃什麼,他就上什麼。”
青衣道人顯然定力不錯,是個背面說人,當面被罵都面不改色的穩當人,只見他雲淡風輕對着崔灃施禮道:“崔小娘子。”
崔灃亦大方回禮,認真道:“煩請真人為我三哥解綁,他自小肩不提,手不抗,皮子比嘴脆弱多了,這麼縛着怕是會傷了他。”
青衣道人有些猶豫。
崔灃道:“真人不必擔心,他會跟你走的。”
青衣道人嘆道:“也罷。”手一揮,崔胤就得了自由。
崔胤活動着肩膀抗議道:“我不會走的!”
崔灃道:“你閉嘴!”
崔胤氣道:“崔季幽,反了你了!我現在是老大!”
崔灃冷冷道:“什麼老大?只記得第一頁的老大?扔仙器的老大?還是遇點事就自爆護體的老大?”
崔胤惱羞成怒,一肚子難聽的話準備爆出來,但看到崔灃強忍悲傷的樣子,話到嘴邊變成了:“我走了,你怎麼辦!”
崔灃道:“呵,您留在這兒,是有能力報家仇,還是有本事護我周全?”
崔胤無言以對。
崔灃嘆了口氣道:“三哥,我們都不能再任性了。回去吧,保住崔氏最後的血脈。”
崔胤眼眶通紅:“還有長姐……她是何府的媳婦,她該怎麼辦?”
崔灃默然片刻,聲音鏗鏘道:“我答應你,即使到最後也決不放棄。長姐素來心志最堅,想來更是非我可以企及。”
裴琿不知何時已經走過來,見狀握住崔灃的手道:“三哥放心,我會照顧好娘子的。”
崔灃下意識想推開他,但看到崔胤受傷的神色,心下一狠,回握裴琿,堅定地看着崔胤。
崔胤眉間紅痣艷如血色,恨不得上前去揍裴琿個混蛋,在這攪和什麼,有你什麼買賣!
崔灃轉而對青衣道人道:“家兄雖有些頑劣,但當年也是因雲遊真人看中其修仙資質才被帶走。雖說可能過去數年沒有多大建樹,實在是心不在上面。此次回去,他必會十二萬分用心,拜託真人多加照顧,崔灃在此謝過。”
青衣道人應下。
崔胤見“閨女”還操心“爹”的事,心酸羞憤之情如大河決堤。
崔胤道:“我答應回去,但現在要先把你們送出這個破陣。”
青衣道人道:“這個不難,大家……”
話沒說完,一股邪風吹來。此風猶如數條纏繞的黑綾,崔灃被裹挾其中,只覺有細碎的嘈嘈切切之聲在耳邊徘徊環繞,如千千萬萬隻手向她的魂魄伸來,她竟不覺得害怕,只是無法控制地沉浸其中。
心中想叫三哥,便聽到“私逃”、“爆護體”、“極光之刑”,一時想到嬤嬤,便出現了流水的“淙淙”聲,一時想起裴琿,竟然出現了一張古畫卷,畫卷慢慢從下面打開,剛要看到臉,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
風停了,青衣道人和崔胤均已不見,只有裴琿一臉關切地半抱半扶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