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6章 少年(8)
船民們七嘴八舌的抗議沒用了,王小改和五癩子都把治安棍橫在手上,冷冷地盯着船民。王小改問孫喜明,你還算個領導?什麼叫登記你都不懂!光有個名字就行了?沒有家庭成分,沒有家庭住址,沒有政治面貌,叫個什麼登記?臘梅花在一邊幫腔,你們這幫船上人,覺悟就是低,還不如人家一個小女孩,人家還知道配合我們工作,你們就會在一邊瞎吵吵!
慧仙很為難,她是要站到船民那邊去的,幾次要往德盛女人懷裏鑽,都被臘梅花親熱地摟住了,臘梅花指着自己的紅袖章說,孩子,看看這是什麼?你聽我們的話,不會犯錯誤的。慧仙沒有辦法掙脫,就催促陳禿子說,你快點呀,快點問,我要去鎮上找媽媽呢。
陳禿子清清嗓子,盡量地做出循循善誘的樣子,孩子,你回答問題口齒要清楚,你的口齒清楚了,我們登記不就快了嗎?他說,下一個問題是家庭住址,你的家庭住址呢?又不懂了?我是問你家住哪兒?
我家在鐵路旁邊,兩層樓。我家住樓上。樓下有一棵桃樹,結很多桃子的。
這不叫住址,住址就是城鎮區縣,什麼區,什麼街道,什麼公社,什麼大隊。
都不是。我家門前有一條石子路,路口有個電線杆。我媽媽天天去電線杆那裏的。
你媽媽天天去電線杆那裏?陳禿子眼睛亮了,嘴裏發出嘖地一聲,告訴叔叔,電線杆上有什麼?你媽媽去那兒幹什麼,是去等人?她去等誰呀?
德盛這時候忍不住了,衝過去一巴掌打掉了陳禿子的登記簿,等誰?等美國特務,等台灣間諜,等你X了個*!你們算是個什麼鳥治安?吃飽了沒事做,這麼小的孩子還提防她是階級敵人?你們讓她上岸能變天呀?她才七歲呀!
德盛帶了頭,船民們的憤怒風起雲湧,大家的嘴裏紛紛罵起了髒話,德盛女人過去把慧仙拉到自己懷裏,大叫一聲,欺人太甚,不給他們登了,他們問什麼,只當他們拉肚子放屁!孫喜明沒有罵人,他指揮王六指和德盛,三個男人組成一堵人牆,護住了德盛女人和慧仙。治安小組的人過來搶人,推不動三個船民的人牆,五癩子就揮起治安棍對着王六指的臉打了一下,嘴裏大叫起來,你們這幫爛船佬,今天吃了豹子膽,要造反呀?
我本來是站在遠處的,船民們跟別人吵嘴,我從來只看不插嘴,可是這一次我也成了當事人,不知道為什麼,德盛女人把慧仙朝我這邊推過來了。慧仙被嚇得不輕,無所適從,嘴裏一聲聲驚叫着,我看見慧仙的手向我探過來,那隻求援的小手使我熱血沸騰,我順勢拉住慧仙的手,把她從人堆里拽出來,說,跑,跑,我們跑!
跑,這是我最擅長的。碼頭上雖然找不到路了,但是我急中生智,幾乎在一瞬間發現了一條逃跑之路。一條路從駁岸的垃圾堆上蜿蜒過去,越過一堆水泥預製板,通往遠處的煤山。我對碼頭四周的地形再熟悉不過,所以我的逃跑路線設計得天衣無縫,我決定帶着慧仙從西邊的煤山上翻過去,翻過煤山就是棉花倉庫,到了棉花倉庫就有路了。
我拉拽着慧仙跑了幾步,發現碼頭工地上所有突擊隊員都停止了突擊,支起身子往駁岸上張望,我回頭一看,駁岸上已經亂成一團,女人們也加入了孫喜明他們的人牆,場面變熱鬧了,也變得慘烈了。五癩子率先舞起了治安棍,陳禿子也學五癩子,拿着治安棍對船民們胡亂揮舞着,這麼一來,兩隊人馬短兵相接,廝打起來了,連德盛女人和孫喜明女人都勇敢地投入了戰鬥,不知道是誰去抓了陳禿子的要害,我看見陳禿子捂着褲子,在那裏一跳一跳的,嘴裏發出了凄厲的慘叫。我還聽見王小改驚惶的哨子聲,造反,造反,他一邊吹哨子,嘴裏不停地驚呼着,這是造反,快去報告趙書記!
我已經帶着慧仙跑到了煤山下,小女孩被身後的場景嚇着了,她問我,他們為什麼打起來了?我說,你是傻子呀,還不是為你?她還是不明白,我沒讓他們打架呀,打架不好,破壞紀律的。我顧不上跟她解釋什麼,拉着她往煤山上爬,她犟頭犟腦的,怎麼也不肯上煤山,嘴裏還不停地抗議,為什麼要爬煤山?都是黑煤,看把我的新衣服都弄髒了。關鍵時刻她不知好歹,我又氣又急,強行把她馱到了背上,朝着煤山頂上攀登。她伏在我的背上,起初又打又踢的,很快,她大概感受到了一種新穎的刺激,尖叫幾聲,又嘎嘎地笑起來,把我當一匹馬了,我感覺到她的小手努力地拍着我的屁股,嘴裏叫道,駕,駕,駕!
我背着慧仙走到棉花倉庫那裏,聽見後面的煤山響起一片碎煤塊嘩嘩的瀉落聲,船隊的人馬歡呼着,就像一支翻身鬧革命的隊伍,揚眉吐氣地衝下了煤山。煤山的那一側,隱隱可以聽見臘梅花尖利的女聲,讓你們跑,我們秋後算賬,你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綜合大樓就在碼頭的最北端,看着近在咫尺,偏偏到處都是禁區,到處都掛着“此路不通,請繞行”的牌子,我們離開棉花倉庫,在碼頭工地旁邊繞來繞去,好不容易走到那幢灰白色的四層樓樓房下,船民們面面相覷,互相取笑起來,每個人的臉上都沾了黑煤灰,褲管凝結了一層黃泥漿,看上去像一群逃難而來的難民。
陽光照耀着大樓前的花壇,花壇里偉大領袖的漢白玉塑像沐浴着一層燦爛的金光,偉大領袖戴一頂軍帽穿一件大衣,微笑着朝向陽船隊的船民揮手。突然之間,吵吵嚷嚷的送孩子的隊伍安靜下來了,一股神秘而嚴峻的力量震懾了船民們躁動的心,邁向大樓的台階就在腳下,但船民們看上去有所畏懼,腳步遲疑起來,大家都不願意走在前面,德盛兀自衝上台階,被德盛女人拽下來了,她說,你急什麼?這大樓不是菜市場,是你隨便進的?我們怎麼進去,進去說什麼做什麼,要先商量一下嘛。王六指踮足朝樓上的窗子仰望,嘴裏說,王小改他們恐怕在樓里了,他們肯定搶先一步,惡人先告狀了。大家都看着孫喜明,孫喜明沉默着,點了顆香煙兇猛地抽了幾口,說,我們也有人受傷的,告就告嘛,為了個孩子,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他看看慧仙,又看看我,用香煙指着大樓說,東亮,你是這樓里長大的,熟悉情況,你先進樓里打探一下行不行?送孩子也不能亂送的,進去找到幹部,千萬說清楚了,我們是撿到了一個孩子,千萬打聽清楚了,我們到底該往哪兒送孩子?
我毫不遲疑地接受了這個任務。為了避免和傳達室的顧瘸子糾纏,我讓孫喜明他們帶着慧仙在大門口等候,自己從一樓廁所的窗子裏跳進去了。這樓里的每間辦公室,我都熟門熟路,我從一樓跑到四樓,很快發現我們來得不巧,偏偏遇上了幹部義務勞動日,綜合大樓幾乎是一座空樓,婦聯,計劃生育辦公室,民政科,所有辦公室都是鐵將軍把門。我知道應該馬上去通知樓下的人,但一到四樓我神使鬼差,忘了肩上的重任。猶如夢遊童年仙境,我在走廊里奔跑起來。我跑到趙春堂的辦公室門前,抓住門上的圓形把手,向左轉動一圈,還是那個把手,還是向左轉動,但那扇門打不開了。這裏曾經是我父親的辦公室,那扇鑲着毛玻璃的門,我再熟悉不過了,過去那門上貼了一張“閑人免進”的紙條,是父親的筆跡,現在是一塊有機玻璃的牌子釘在門樑上,還是“閑人免進”,是四個規整的印刷字體了。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去推門,推了好幾下,門推不開,門鎖發出一種金屬尖利的震顫聲,那討厭的聲音使我有點慌亂。我走到四樓的樓梯口,聽見樓下隱隱傳來了船民們的吵嚷聲,應該往下走了,可是我神使鬼差地站在樓梯口,不捨得這樣離開四樓,我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起初我腦子裏有個簡單的想法,要不要在走廊上撒一泡尿,給那些耀武揚威的幹部作個紀念?轉念一想,我又不是小孩子,不該干這種幼稚的事情了。一抬頭,我看見了樓梯口的大黑板,黑板上寫着幹部下工地勞動的緊急通知,那些粉筆字給了我靈感,還是寫好,寫比較有意義。我從板沿上拿了一枝粉筆頭,寫什麼比較有意義呢?越是焦急我的腦子越是一片空白,我急出了一身汗,突然想起當年有人批判我父親的標語,庫文軒是階級異己分子——那是什麼意思?我始終不清楚階級異己是什麼罪名,但我斷定那批判是尖銳的,深刻的,富有意義的,於是我匆匆地在四樓的走廊上寫了那行字,趙春堂是階級異己分子!
寫標語是一件令人緊張的事,我扔掉粉筆跑到二樓樓梯上,站在那裏平緩自己的情緒。我有點后怕,樓下門廳早就亂鬨哄的了,一男一女兩個民兵,正端着步槍守在傳達室的窗子裏,密切監視着船民的動向,傳達室的顧瘸子反而在外面,他揮舞着雙手,一瘸一拐的推搡船民,嘴裏不停地數落他們,你們船上人覺悟就是低,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時候,弄個孩子來添亂,東風八號要大會戰了,誰還守在辦公室里看報紙?誰顧得上接收一個孩子?你們再在這裏鬧,我不管了,讓他們民兵來處理你們。
我一下去孫喜明就朝我衝過來了,他說,你這孩子,樓里沒幹部呀,你在樓上這麼長時間,幹什麼呢?我沒法跟孫喜明解釋什麼,朝着船民們揮了揮手,幹部都在工地上,我們趕緊走,把孩子送到工地上去。
撿孩子容易送孩子難,沒想到這麼難。孫喜明女人抱着慧仙,船民們簇擁着他們走下綜合大樓的台階,看起來每個人的表情都很委屈。隊伍又走過了花壇,走過了偉大領袖的塑像,慧仙大聲叫起來,那是***,***揮手我前進!孫喜明摸了摸她的腦袋,嘆口氣說,你這孩子倒是覺悟高,我們都要前進,就是你麻煩呀,你往哪兒前進呢?德盛女人要替換孫喜明女人,準備把小女孩接過來,孫喜明女人不肯,說,我不累,我要抱她,抱一會兒是一會兒了。她這一句話讓船民們都感傷起來,大家一邊走,一邊扭頭看着慧仙,女人都去摸慧仙的辮子,摸她的小腳,王六指女人的嘴裏又唱起了不負責任的高調,我們去工地,去找幹部,去找媽媽啰。
碼頭工地上人山人海,我有經驗,尋人先要尋紅旗,我尋到了一面“人民公僕突擊隊”的旗幟,領着孫喜明他們涌到坑邊,往下一看,果然發現了趙春堂高大魁梧的身影。趙春堂戴着安全帽,穿了長筒膠鞋,正領着一群幹部挖土。
孫喜明和幾個女人互相交換了眼色,德盛女人立刻彎下腰,朝着坑裏先發制人地喊起來,趙書記,總算把你找到了,我們船隊撿了個孩子,給你送孩子來了!
土坑裏的幹部們有的抬眼朝上面看了一眼,有的只顧挖土,沒人理睬我們。
孫喜明怪德盛女人嗓門小,示意女人們放開嗓門,這次德盛女人拉上孫喜明女人,還有王六指女人,三個女人此起彼伏地喊起來,趙書記,我們給你送孩子來了。
辦公室幹部張四旺首先回應了船民,吵什麼吵什麼?知道你們船隊撿了個孩子,怎麼鬧得跟天塌似的?治安小組已經向趙書記彙報過了。另一個幹部在坑裏憤憤地說,我們國家這麼多人口,丟個把孩子有什麼了不起的?這個節骨眼上,他們撿一個孩子來給趙書記添亂,他們向陽船隊的人無法無天,為了那孩子,把陳禿子的都打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