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9章 南方(15)
小堂告訴他表哥,他所以在生活區成為光桿司令,主要是處於一個不利的地形。這都要怪他家的房子不前不後,不東不西,孤單單地坐落在印染廠的邊門旁。乾脆他要是住在印染廠里也行,可他偏偏就住在外面,這樣他既不是印染廠宿舍樓的孩子,也不是葵花里千勇他們那一夥的,他就只有一個人。
表哥安慰他說,別怕,有人欺負你找我。小堂那天跟着表哥在游泳池學游泳,他看著錶哥雪白的細瘦的大腿,遲疑了一會兒,說,我對千勇的哥哥提過你的名字,他說他不認識你。表哥有點尷尬,說,誰要他認識我?我是西大街獨立大隊的。他看看小堂,突然嘻地一笑,說,你也是獨立大隊的嘛,回去就告訴他們,誰也別來惹你,你是生活區獨立縱隊的司令員。
小堂在西大街他姑媽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他提着一個西瓜回到了生活區。才離開了一天,街道就顯得陌生了,橋下水果店的櫃枱後面出現了一個年輕的從未見過的女店員,她不知在和什麼人說話,一邊說一邊咯咯地放肆地笑着。有個男的半蹲在裝滿毛桃的籮筐旁邊,屁股向大街的方向翹着,小堂看見那個女店員突然揮手在那個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啪的一響,小堂忍不住笑出了聲,他發現櫃枱後面的人抬頭向他這裏張望,就扭過臉快步跑過了水果店。
小堂扭着臉笑,他的這種怪模樣引起了豐收的注意,豐收正守着他奶奶的涼茶攤子,他驚訝地看着小堂和他手裏的西瓜,他腦子壞啦?豐收衝著小堂罵,走路還咧着個嘴笑,偷西瓜啦?小堂指了指水果店,一時不知該怎麼描述水果店的事情,就簡單地說,打屁股!
豐收卻仍然瞪着小堂:腦子壞了?豐收雖然以前跟着千勇,但現在千勇把他開除了,小堂現在不怕他,他對豐收說,我的臉歸我使用,要笑要哭隨我的便,關你屁事!豐收被小堂這句話鎮住了,他嘴裏咦咦地叫了幾聲,猛地眼睛一亮,對小堂說,你他媽的別神氣,千勇要找你算賬!
小堂這時候已經走到浴室門口了,小堂的腳步應聲停頓下來,他站在浴室門口,回頭向豐收望了一眼,又望了一眼,豐收埋下腦袋看起了連環畫,他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因此無法判斷豐收的話是真是假。小堂環顧着正午時分空寂的街道,一種非凡的勇氣從天而降,小堂突然向豐收叫喊了一聲,我誰也不怕,我是獨立縱隊的!
臨近葵花里的時候小堂聽見了一陣熟悉的喧鬧聲,那種聲音由啞鈴、石鎖落地的聲音和男孩們起鬨吵鬧的聲音組成。小堂聽見一個男孩尖叫着,開除,開除他!那是千勇的聲音。小堂有點心神不定,他看見葵花里的門口有兩個男孩守着,一左一右,像是兩個哨兵。
小堂知道他們確實是千勇的哨兵。葵花里的門上現在有一行字:出入葵花里請出示通行證。那行歪歪扭扭的字當然是出自千勇之手。千勇的哥哥千剛是生活區青年的領袖人物,千勇就狗仗人勢稱王稱霸,誰都知道千勇狗屁不如,可誰都知道千剛厲害,所以男孩子們就投靠了千勇,他們覺得投靠了千勇就是投靠了千剛。
小堂遠遠地看見豁嘴叼着香煙走進葵花里,並沒有出示什麼通行證,豁嘴是千剛的朋友,他不用遵守千勇的規定。小堂知道那種畫在硬紙板上的通行證只是針對他們這一撥男孩的,他也知道街上有好多男孩向千勇交了一塊錢,得到了那張通行證。豐收曾經問他有沒有買葵花里的通行證,小堂說,買它幹什麼?誰要到葵花里去?去那兒就是看千剛他們練身體,又不讓你練,有什麼用?小堂現在想起了這件事,他猜豐收一定去向千勇檢舉了,如果千勇真的要找他算賬,一定與這件事有關。
小堂走過了葵花里的大門洞,兩個哨兵都比小堂小,其中一個不時地擤着鼻涕,小堂不怕他們。他用眼角的餘光向裏面瞄了一下,看見千剛他們圍着滿地的啞鈴和石鎖,每個人都光裸着上身,露出結實的肌肉。他沒有看見千勇和他的一幫狗腿子。小堂提着西瓜匆匆地走過葵花里,將裝西瓜的網線袋從右手換到了左手。冷不防地他聽見了千勇的聲音,把他攔住,把他攔住!小堂感覺到從身後卷過來一陣風,一眨眼,千勇和爛泥他們就堵在他面前了。
小堂驚慌地靠到牆上,看着千勇,他看見千勇手裏甩着一根鏈條鎖,千勇的額頭上長了個熱癤,上面塗著紫藥水。小堂意識到自己的驚慌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他極力擺出一種輕鬆的姿態,說,你玩鏈條鎖呀?
千勇卻不吃這一套,他始終用挑釁的目光瞪着小堂,說,你是化工廠的人吧?是你不讓豐收來買通行證的吧?你說要玩去化工廠和宋文他們玩,是你說的吧?
小堂驚叫起來,沒有,我沒說過,是豐收造謠!豐收一貫造謠,你是知道的,他的嘴巴全世界最爛!
千勇冷笑了一聲,說,那你的嘴巴就乾淨了?你們印染廠的人嘴巴才是全世界最爛的,你們不是說要消滅葵花里嗎?來呀,來消滅啊,什麼本事也沒有,雞蛋還想碰石頭,哪天我把你們印染廠小孩的嘴全部堵起來,看你們還嘴硬!爛泥在旁邊幫腔說,哪天我帶一個爆竹去你們印染廠,不消一秒鐘,你們印染廠就報廢了!
我不是印染廠的!小堂一着急就口不擇言了,他說,你們的眼睛長到屁股上去了?我住在印染廠隔壁,不在印染廠裏面。我跟宋文他們沒有關係!
住在印染廠隔壁就等於住印染廠,你一定是宋文的姦細。千勇仍然氣勢洶洶瞪着小堂,他用鏈條鎖的鎖頭在小堂的下巴上蹭了一下,說,給我從實招來,你是不是宋文的姦細?爛泥這時候在旁邊提醒千勇,爛泥說,千勇,他剛才說你眼睛長屁股上啊。
小堂一直注意着千勇的鏈條鎖,他知道鏈條鎖能把人的腦袋砸一個窟窿。小堂放下西瓜,將千勇的鏈條鎖往旁邊推,他說,我騙你是小狗,我從來不跟宋文他們玩,我瞧不上他們。
爛泥先叫起來,花言巧語,騙人!那你今天交代清楚,你為什麼不買我們的通行證?你自己不買,還勸豐收也不買。你還是一個教書(唆)犯!
小堂不看爛泥,他一直用誠懇的目光看着千勇,他說,我沒錢,我媽媽從來不給我一分錢。豐收有錢,他幫他奶奶賣涼茶,有好多錢。
千勇嗤地一笑,說,你是豬腦子呀?誰的錢是爹媽給的?都是從家裏偷出來的嘛。你不會從家裏偷啊?
我外公天天在家。小堂說,我沒機會偷他們的錢。
千勇似乎有點相信小堂的說法了,他把鏈條鎖捲起來放在褲袋裏,他的目光落在小堂的西瓜上。一個西瓜摺合一塊錢。千勇突然說,你要不要用西瓜換通行證,隨便你,我不強迫你。爛泥在一邊補充說,給你一個機會,這是考驗你,你放聰明一點。
小堂咬着嘴唇,他的腦袋扭來扭去的,斜着眼睛向哪兒張望着。大約過了一分鐘,他說,好吧,你先把通行證給我。千勇從褲袋裏掏他的通行證時,小堂的一句話讓千勇惱羞成怒。小堂說,這個西瓜一塊五毛錢,你還要補我五毛錢。千勇就舉起拳頭對準了小堂,他說,你敢跟我要五毛錢?你吃了豹子膽啦!
小堂是個識時務的男孩,他後來沒再堅持要那五毛錢。他把通行證放進襯衣口袋就往前走了。離開生活區才一天的時間,街道和街上的人群就顯出幾分陌生,有些人哭喪着個臉,好像家裏死了人,有的人表情鬼鬼祟祟,好像剛剛寫了反動標語。小堂現在空着手,一個西瓜換了一張葵花里的通行證,這筆交易是否合算,小堂現在還無法估算。
正午時分,一些搬運工人頂着毒辣的陽光從印染廠的邊門裏推出一車車的樟腦,一路小跑着向河運碼頭衝去。樟腦刺鼻的氣味鑽出麻袋,蕩漾在生活區里。小堂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兩隻手輪流驅趕着樟腦的氣味,沒有什麼作用,小堂的午睡就這樣被樟腦剝奪了。
小堂記得他做了一個夢,但是想不起具體的夢境了,惟一記得的是一面火紅的旗幟,旗幟上寫着四個字:獨立縱隊。小堂放不下這個夢,他在房間裏苦思冥想,仍然不能把那個神奇的夢拼接起來,小堂乾脆找出一件舊背心,用鋼筆在上面寫了四個大字:獨立縱隊。他把背心穿在身上,背對着鏡子照那四個字,手寫的字無論多好都沒有印出來的威風,你要是穿着它出去,別人會笑話的。小堂在鏡子前忙了半天,最終還是把那件背心換下來了。
小堂的外公還在竹制的躺椅上打呼嚕,躺椅正對着大門外的街道,加上外公睡覺的時候有一隻眼睛總是半睜着,看上去他仍然饒有興味地監視着街上的行人。小堂走到門邊,聽見外公的呼嚕突然卡住了,他下意識地往後面縮了一下,回頭一看,外公還在睡,小堂注意到外公寬大的褲衩起了不該有的褶皺,他的乾癟的部分又露在外面了。小堂擔心門外的路人會看見它,又不想為這事叫醒外公,俗話說急中生智,小堂一着急就到筷筒里拿了一雙筷子,小心地提着筷子替外公把褲衩整理好了。外公翻了個身,對小堂的做法一點也不領情,他說,不準出去,小心他們又欺負你。然後就又打開了呼嚕。
小堂倚着門,看着那些搬運工人在烈日下的勞動。兩個食堂的師傅抬着一桶什麼東西來到廠門口,小堂知道那是提供給搬運工的冰凍綠豆湯。小堂認識那個胖的食堂師傅,他從廚房裏拿了一隻碗,匆匆地跑過去,把碗塞給胖師傅。但胖師傅卻把碗推開了,對小堂不耐煩地說,剩下了才能給你。
小堂覺得沒面子,但他還是耐心地站在一邊等。他看見宋文的自行車突然從大街上拐了進來,自行車後面坐着小北京。他們跳下了車,兩個人看上去都是滿頭大汗的,小北京的右手不知什麼時候上了石膏夾板,看上去就像《紅燈記》中的王連舉。
小堂以前總是主動地招呼宋文,而宋文對他一向是愛理不理的,這次不同了,小堂反剪着手拿着他的碗,一條腿還滿不在乎地抖動着。小堂想他何苦總是去拍他們的馬屁,當你成為獨立縱隊后是不需要同黨的。
可是世界上的事情就是奇怪,宋文從來都不愛答理小堂,那天卻忽然向小堂招了招手,用一種非常親切的口氣說,小堂你跟我們來!
小堂意外地看着宋文,他把手裏的碗扣在頭上,又拿下來,嘴裏咕噥道,來幹什麼?你們請我吃冷飲嗎?
小北京說,讓你來你就來。我們那裏冷飲多的是,沒人吃。
宋文說,來呀,我有事要問你。
小堂猶豫了一下,還是尾隨着他們走進了印染廠的邊門。他們經過倉庫,向宿舍區走去。小堂始終和宋文他們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離。小堂一路走一路問,找我幹什麼?那天廠里放電影,我讓你們帶我進去,你們不理我,現在找我幹什麼?
小北京回過頭皺着眉頭,說,啰唆什麼?你是婦女呀?有事就是有事,沒事找你幹什麼!小堂站住了,他看着宋文把自行車放進了車棚,小堂抬頭看了看車棚上方的三層樓樓房,那就是印染廠的宿舍,小堂知道宋文家住二樓,小北京就住一樓。小堂想起宋文家的那台電視機,不知道白天有沒有節目,他就提示性地說,宋文,去你家玩吧。宋文鎖好了自行車,將帶有金魚形墜子的自行車鑰匙攤在手上,轉了一下,然後他對小堂說,跟我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