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神像
清朗夜空中，忽然響起幾聲轟鳴的巨響，彷彿驚雷。
城西外側，一間低矮瓦屋裏。
“打雷了？”
黑暗中，蒲秀才猛然坐起身，下意識轉身回頭，迎上窗縫漏進來的皎潔月光。
“呼……沒有。”
醒眼朦朧的秀才又重新躺下，一覺睡到天明自然醒。
第二天清晨，蒲秀才起了一個早。
昨夜的雷聲突然，這幾天或會降雨。他得趁着夏雨未落之前，拾一些造飯燒水的柴火。
秀才從柴房裏拿了兩根麻繩、一隻竹筒，又將昨夜未吃盡的剩飯用張廢紙包好，揣進兜里，打柴前的準備工作便算完畢。
打柴的地方就在城外，那片延綿的山巒中。靠左邊的那座黑芒峰，有着最耐燒的黑節樹，一大片樹林，是打柴的最佳地點。
秀才推着舊木車，精神抖擻出門。
此時，天灰濛濛尚未完全涼透，月亮還留一點影兒綴在西邊。
城裏，打更的更夫已經在準備最後一遍梆聲，早起的生意人也打開了店鋪大門，還有一些賣早點的小販，都湧上街頭，這讓清晨的千機城變得安靜又熱鬧。
蒲秀才便在這樣的氛圍里，往城外那座黑芒峰走去。
一些人認出他，便喊一聲，“蒲秀才，這麼早去哪啊？”
“去打柴哩！”
“蒲秀才，你起這麼早去找娘子哩！誒呦！城東的王婆說哩，已經為你物色了一位賢惠可人的小娘子！就等你去接呢！”
秀才臊得臉皮通紅，在笑聲中狼狽而逃。
一直到走出那道殘破的城郭，他才吐了一口氣，表情恢復自然。
千機城是一座封閉的小城，已經有數百年未曾遭遇戰禍，匪徒歹人也不來這窮地方，城牆也就沒有作用。自秀才記事起，這牆就是這樣子，越來越低，越來越短。
不過，最近城裏卻開始多了一些人。
蒲秀才停下腳步，握了握車推手，謹慎的瞥了一眼縮在角落黑暗裏的一團陰影。
那是一個蜷縮着四肢的小孩，一動不動，像死了一樣。秀才想起了黑芒山上的野猴子，一樣的乾瘦，一樣的膽怯。這樣的身影，蒲秀才這兩天已經看到了好幾個。
他聽城東的徐瘸子說起過，是外面發生了災禍，在打仗，死了很多人，血像河一樣流，跟地獄一樣，一些人就逃來了這裏。
實際上，秀才對打仗沒有概念，書上沒有講這些，沒有提“血像河一樣流”是什麼樣子。但他見過徐瘸子殺豬的時候，一刀下去，豬血順着刀子往外涌，嘩啦啦落進木盆里，刺紅刺紅。從那以後，秀才便再未去看過這“殺年豬”的遊戲。
咕嚕咕嚕…
一輛木車從旁邊推過，將蒲秀才從思緒中拉了出來。
他又看了眼角落裏的陰影，此時天光已微亮。秀才看到了一雙烏黑而閃爍的眼睛。
他猶豫了一下，伸手從兜里將那隻剩飯糰拿了出來，飛快的放在地上，又迅速縮回手，推着車快步往外跑。
瘦小的人影看着遠處的背影，僵持了兩秒，猛然撲到飯糰上。
在天邊最後一縷暮色里，激烈的吞咽聲響起。
……
蒲秀才走到山下，天光已經徹底放亮。他抬起頭，可以看到熱烈的紅光正越過山頂黝黑的輪廓，噴薄而出。
紅光里，依稀有一座小道觀，看着那座小道觀，蒲秀才摸了摸已經乾癟的口袋，想起那包飯糰。他俊朗的臉上緩緩出現一抹笑容，自言自語：“張兄，今天又要找你化緣了。”
黑芒山上有一座道觀，叫做長魚道觀。觀不大，但也不算很小，卻只有一個道士。蒲秀才第一次上黑芒山打柴，第一次爬上山頂，就只看到那麼一個小道士在觀里。
如今十年過去了，小道士長成了大道士，但仍舊只有這麼一個道士。
就像蒲秀才，十年過去了，那間小瓦屋裏，也仍舊只有一個秀才。
所以，秀才和道士慢慢成了朋友，既然是朋友，蹭一頓飯當然沒有問題。
他將木車放在一旁，開始砍柴。
黑節樹是一種能長到三丈多高的怪樹，多枝多葉，木質較密實，但樹榦長滿了瘤狀的疤節，不堪大用。也因此，它十分適合用來燒火，火大而久，比其他木柴都耐燒。
蒲秀才雖然被人叫做秀才，但到底不是那種手無縛雞之力的軟弱書生。這麼多年獨自生活下來，他做了很多粗活，砍柴、挑水等等，都不在話下，很有一把力氣。很快，他就砍了一小堆木柴。
這時候，太陽已經掠過了山巔，將光芒灑遍了整個千機城和山的這一邊。原本有些陰暗的樹林，頓時垂滿了宛若金線的實質光芒。
等到太陽快要移到頭頂，蒲秀才停了下來，收拾一下，朝着道觀走去。
秀才走到半山腰，抬頭向上望，山頂仍是安安靜靜，沒有升起一縷造飯應有的青煙。摸了摸乾癟癟的肚子，他遺憾的嘆息一聲，“張兄……不在山上啊。”
不過，他還是堅持上山，進入了道觀。
道觀內，果然是空無一人，哪怕他嚷嚷了幾聲，回應他的也只有蟲鳴鳥叫。
秀才依舊不肯死心，朝着道觀內部走去，目光落到了一個密閉的房間之中。他清晰的記得，張道士對這個房間異常的看重，就算是他也從不得入內。
摸了摸肚子，心中突然湧起了強烈的好奇心，秀才來到了房門前，試探性的叫了幾聲，又輕輕的推了推。
他本來以為，這個房間既然如此重要，肯定是鎖上的，但沒想到輕輕一推之下，那房門竟然打開了。
秀才愣了片刻，終究按捺不下心中好奇，還是抬腳走了進去。
房間內，只有一個祭台，上面奉供着一座非僧非道非儒的神像。而這神像的手中，更是拿着一把巨大的長達一丈有餘的巨筆。
目光落到此人身上，秀才的身體突然微微一顫，就像是中了定身術一樣，整個人都僵持住了，而幾乎與此同時，他的神智開始恍惚，眼前出現了一幕幕詭異的幻覺。